每到週日，寫滿東南亞文字的小吃店、車站周邊的公園與商場、休息三小時的旅館，經常看見成雙成對的移工情侶，他們無非想把握珍貴的假日時光，與相愛的人見上一面。對家人不在身邊的移工來說，在臺灣相伴的愛人，是非常重要的情感慰藉，這群異鄉人在臺灣發展的情感軌跡，反映他們在勞動以外，身而為人最柔軟的內心狀態。
「移動羅曼史」1是一項描繪在臺東南亞移工社群情感切片的藝術計畫，2021年以研究訪談及移工文學創作為主，2022年至今深化為駐地的藝術交流，以臺北市中山北路的「小馬尼拉」金萬萬名店城為基地，設立駐點工作室，進行一連串的藝術實驗。我們除了邀請不同領域的藝術家進駐，與在地菲律賓社群互動，團隊成員也透過展覽與街訪，向金萬萬周邊的菲律賓移工朋友對話。
每次街訪的時候，我們都會準備玫瑰花送給受訪者，大部分的人收到鮮花都會很驚喜，拍下自己和玫瑰的合照發在社群網站，「移動羅曼史」佛系經營的臉書粉專，就是靠一次次街訪，收集移工朋友點讚和關注。
街訪的主題聚焦在移工的情感故事分享，團隊設計的問題包括：最喜歡的情歌、在臺灣約會愛去的地方、送給愛人最特別的禮物、請用一句話形容什麼是愛……，有時候會收到很有意思的回答，也曾猝不及防地化身傾聽者，聽著剛失戀的女孩哭訴家鄉的愛人移情別戀。
好幾次街頭相遇的交流，我們發現，忠誠、慾望、孤單，在跨國移動的過程中，成為移工情感關係的常態。有人因為到海外工作，在異鄉遇見婚姻的第二春；也有人因為分隔兩地，原本悸動的愛情隨著距離慢慢變淡。在收到的回答裡有人說愛是犧牲、有人說愛像泡泡糖；也有人說愛很簡單，是人們把簡單的愛變複雜。
2022年邀請行為藝術家劉純良進駐金萬萬，即興演出《愛的總和》。圖／張筱翎攝影、宋家瑜提供
每次在金萬萬周邊的街頭訪問，我們都會送受訪者玫瑰花。圖／宋家瑜攝影
在金萬萬周邊街訪收集的素材和故事，是非常珍貴的聲音，團隊成員不斷思索如何在這些愛的感受找到共振的頻率，觸發更多對話的可能。我們認為「味覺」可以帶給人們一種直觀的感官體驗，而酒精的微醺，更能承載愛情難言的悸動與迷離。
我們在金萬萬隔壁的東南亞超市EEC選一些基酒和果汁、氣泡飲料為基底，從過往街訪收到的回答，挑選幾個能引起共鳴的愛情佳句，幾番嘗試和調整比例後，搭配出幾款酒水。
其中一款調酒的名稱是「Love is sacrifice, even if it means you are not part of it. （愛是犧牲，即便你不屬於其中）」，這是我們在街訪時最常聽到菲律賓朋友對愛的定義，這句話反覆被提及的程度，彷彿是海外菲律賓勞工共同的情感經驗。對許多與家人、情人分離的移工來說，情感經常是破碎的，犧牲就是他們表達愛的方式之一。
這款調酒的基酒是琴酒，融入金桔汁、開特力與雪碧的氣泡感，最後加入搗碎的新鮮薄荷，杯緣抹上鹽巴。喝下第一口感覺到鹹味，彷彿是犧牲必然混合的汗水和淚水，鹹味之後入口的是琴酒本身的柑橘皮果香與微苦，綜合開特力的甜和金桔汁的酸，讓人感受到愛不是甜蜜，而是複雜的苦與酸和甜交疊而成。
另一款名為「It’s okay to feel dizzy.（覺得暈了沒關係）」的調酒，是沈浸在愛情的熱戀宣言。在我們街訪聽見的故事中，不少移工曾經陷入借錢不還的愛情詐騙，或是移工情侶雙方在母國都有伴侶的情況下，依然在臺灣維持看不見未來的情感關係。
這款調酒以菲律賓的紅瑪列啤酒混合琴酒為基底，加入鳳梨汁和新鮮薄荷，啤酒清爽的氣泡感綜合甜度極高的果汁，是一款順口清爽卻酒精濃度頗高的混酒，不知不覺喝多了容易醉，就像在愛裡暈船的人，沈浸在清醒前微醺的快樂。
「Love is sacrifice, even if it means you are not part of it.」用菲律賓人喜歡的運動飲料開特力調成夢幻的海藍色。圖／高任翔攝影、宋家瑜提供
「It's okay to feel dizzy.」的調酒基底有菲律賓進口啤酒與果汁。圖／高任翔攝影、宋家瑜提供
活動當天，我們準備五款調酒放在金萬萬的工作室門口，在室內準備抱枕與小桌子，為願意與我們分享愛情故事的朋友準備一個放鬆的空間，同時也準備問卷，讓大家寫下自己喝完這款酒的感受。
在按摩店門口排隊的菲律賓移工Lyn看見我們的活動，過來拿了一杯「Love is sacrifice, even if it means you are not part of it.（愛是犧牲，即便你不屬於其中）」，沒有任何猶豫就選擇這款酒的她說，酒的名稱讓她直覺：「這就是我的故事。」幾年前，Lyn的先生到臺灣後愛上另一個女人，為了挽回婚姻，Lyn和孩子告別後從菲律賓來到臺灣工作，好不容易在臺灣見到愛人，卻發現他已經和新對象定居有小孩，這段跨國尋夫的旅程只好離婚作收。
中文流利、留著一頭秀髮的菲律賓移工Jennifer，和幾個朋友在金萬萬二樓合夥開香水店，她選了一款名為「Love is like bubble gum.（愛像泡泡糖）」的淡紫色調酒。曾和臺灣人交往的Jennifer感嘆，愛情再美好都敵不過文化差異的衝擊，最終只能黯然分手。所以對她來說，愛情就像泡泡糖，剛入口時很香甜，但嚼久了便索然無味，必須吐掉。
Angel是來臺灣旅遊的菲律賓遊客，剛下飛機到金萬萬找朋友，就遇見這場活動。她爽快地選了名為「Love is simple, but people make it complicated.（愛很簡單，但人們把它變複雜）」的非酒精飲料。
面容姣好的Angel是模特兒，她在成年時接受變性手術，前陣子向男友坦白過往性別後，男友憤然分手。對方說，自己並非歧視她的身份，而是不能原諒長期被隱瞞。Angel回憶，以前她曾經因為變性的身份被玩弄感情，為了不再受傷只好保護自己，選擇在交往初期隱藏真相。讓她難過的是，即便在愛裡坦誠相待，卻仍不被伴侶接受。
「Liquid LOVE愛情釀的酒」調酒活動的五款酒水。圖／簡子涵攝影、宋家瑜提供
整天活動下來，我們發現來到酒桌前的移工朋友，高比例都是懷有心事的人。她們像找到傾倒秘密的樹洞，在我們準備好的空白小卡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內心話，或是用半小時的時間，向我們傾訴自己的傷痛與遺憾。
我們何其幸運，在這個充滿光的角落裡遇見許多移工朋友，開啟一段段真心的情感交流。或許她們選擇把心事說給一輩子只會見一次的人，讓陌生人知道自己最不為人知一面，是因為有些事，面對越親密的人就越說不出口。
移工的日常，浸泡在工廠流水線和照顧阿公阿嬤的忙碌裡，逐漸埋沒千絲萬縷的情緒。啜飲一杯酒的時間，可以讓平時無處安放的情感得到宣洩的出口，提醒自己，依然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愛的人。
責任編輯：莊佳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