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機拌飯」是由一群年輕人以合作社(地下勞動合作社)的組織方式,在南萬華忠恕社區所經營的基地。名中有「拌」,即是以空間開放、資源共享為合作社的核心理念,希望人們匯聚於此,碰撞出新的可能性。四年來,社員們在南機拌飯舉辦了各式的活動與講座,包括社區貨幣的嘗試分享、小家電免費檢修、社區共學和剩食循環等不同主題。
一直以來,南機拌飯給人難以清楚定義的形象。而之所以難以定義,正是因爲合作社非常注重個人志趣的發展,主要活動隨著當時執行社員們各自關注的議題而生長出不同的樣貌。社員們背景、專長各異,懷抱著對於社區、社群、空間及各樣議題想像,他們如何協作,在老社區中帶來攪動?共享、開放的理念如何實踐,會帶來什麼挑戰?社群又是如何協商出共享的邊界與地方的意義?
採訪當天,我們走進位於南機場二期整建住宅地下室一樓的空間,與社員羽儀、秉澤、品彣、品涵碰面。分不清楚休閒區和工作區,各處散落著雜物、玩具,白板上還留有待討論的計畫。趁著社員們手忙腳亂整理之際,我們發現櫃子上掛著好幾張手繪面具。品涵笑著解釋,這是「小小都市規劃師」課程中,小朋友們為了扮演臺北市各局處的首長,所製作出來的面具。這樣的社區教育,其實源自於過去不太愉快的經驗。具有美術與教育背景的社員羽儀回憶道,過去社區的⼩朋友曾經受邀與臺北市其他地區的⼩朋友共同參與「服務學習」課程,「我們這邊的⼩朋友與臺北地區的其他孩子的資源比較起來相對匱乏……」,羽儀緩緩地說,在忠恕社區,由於社經資源與成⻑環境的差異,許多家庭從事回收、勞⼒等⼯作,對許多來⾃貴族、實驗學校的⼩朋友而言,也許是種新奇的學習體驗,但對南機場公寓的⼩朋友們來說,卻只不過是看著自己的日常⽣活光景,成為他⼈眼中的新鮮物事。
羽儀從這次的經驗中開始思考,要如何設計出納入成長環境因素、更貼近生活、符合小朋友不同階段需要的教育方法。社員們因此也有了許多嘗試的機會,將各自的興趣與專長融入社區教育之中。例如「小小社區委員會」第一期的活動便是在具有城鄉建築背景的秉澤協助下,讓參與的小朋友們挖掘他們喜歡社區中哪些地方、想保留哪些角落,又學習可以如何自己動手改善環境;第二期的課程中,則是熟悉南機場公寓的鄰里環境,包括傳統的理髮店、西服店,透過拜訪、體驗,除了認識傳統產業外,更重要的是讓小朋友們與鄰里互相熟稔,建立起一個穩固的社區安全網。
「通常會被我們遇到的都是沒有被送去安親班,家長也比較沒有時間照料的小孩。」秉澤說,藉由生活教育,織補起社區安全網,才得以讓鄰里一起照料社區小朋友們的成長。合作社共同討論、協作實踐的精神,也帶進了社區的共學教育之中。小朋友們在課程中,也學習搬演情境劇,模擬社區中會發生的大小事。羽儀舉例,「可能一個小朋友要演半夜不停唱歌的鄰居,一個小朋友演在社區角落偷尿尿的居民,那大家面對這些狀況,該怎麼一起尋找適合的解方?」
社員們也鼓勵小朋友自主挖掘興趣,思考想要學習哪些課程,再由社員們陪伴規劃。種種課程的設計,除了是企圖建立起社區的據點,擴大社區安全網之外,也是希望培養小朋友們在正規教育經驗中所缺乏的自信。如果擁有自我實踐、肯定的能力,過去在台上囁嚅著不敢講話的小孩,現在也許是能夠想像未來的孩子。
南機場二期整建住宅共有約570戶,多達半數是65歲以上的長者。社員們觀察到,有些居於四、五樓的長者,可能一年下樓不到兩、三次,日用品的採購與煮食都十分仰賴鄰居的幫助,更缺乏社交活動的機會。而缺乏喘息的照顧者,也同樣是被照顧體制漏接、需要被關懷的對象。因此,除了兒少活動,社員們逐漸發展了送餐關懷與體適能活動。
「原本是請老人家下來共餐,希望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後來發現原來一群年輕人在這個地下室,一開始對居民來說是很突兀的事情。」羽儀回憶道,社員們無法按照原本對於社區的想像進行共餐活動,於是轉變成經由社區的鄰里長、廟宇宮主介紹牽線,一個禮拜一次送餐給需要的居民。而需要被送餐的居民不一定是不方便出門買菜、煮飯的老人家和障礙者,還包含無法須臾離家的照顧者,以及純粹感到生活無聊、需要人講話的居民等。品涵舉例道,社區中有一位居民阿姨,平常需要照顧行動不便的哥哥,如果下樓超過半小時,哥哥便會大發脾氣,「所以我們藉著送餐時跟他聊天,送一些小禮物,對阿姨來說就是非常重要的時光了。」
事實上,提供弱勢者三餐的供餐服務,早已有了民間的社福單位負責,那為什麼社員們還要做一個禮拜一次的送餐活動呢?送餐活動對於居民以及社員來說又具有什麼意義?
「其實像藉著送餐去關心,創造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對於居民還有我們來說都是很珍貴的。如果能夠持續維持、甚至擴大人際連結,就是一件很棒的事。」品涵向我們介紹了芳芳姐和張媽媽兩位社區支柱,「像是社區的芳芳姐,原本在日照中心工作,因為想在退休後服務社區,在認識了我們之後,就為了不方便出遠門的長者與照顧者,規劃了每週的有氧、彈力繩運動。」而被稱為「南機場之母」的張媽媽,其實是住在鄰近社區的居民。一次收聽廣播時才知道了南機拌飯,在兒子的鼓勵下,獨居的她來到社區,從一開始幫大家理髮,到後來煮飯讓志工們供餐,成為大家的媽媽。「張媽很厲害,自從去過『人生百味』的『石頭湯計畫』後,就開始自辦石頭湯。因為南機拌飯的空間是開放的嘛,她就來我們廚房煮菜,再付錢請一些需要工作機會的社區居民來洗碗,接著把便當拿去臺北車站給無家者享用。」
不太談使命、義務等嚴肅的辭彙,當社員們討論為何或如何參與社區時,三句不離「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也更加重視那份「覺得事情有趣」的興趣和動力。「對居民和社員們來講,這些活動其實都是不同生命經驗的交會。重要嗎?也不一定,其實不做也沒關係,但只要有接觸,就會擁有不同體驗。」秉澤說。
「有人還以為我們是賣拌飯的!」由合作社經營的南機拌飯往往難以對外界給出一個明確、標準的定義。即使因為合作經濟、家電檢修,而較常被人以「社區營造」所認識,他們卻也覺得「社造團隊」的框架並不合身。「我們把自己定位成『社區的鄰居』。也就是說,這些活動雖然是辦在社區、也會邀請居民,但主體是社員,是因為社員覺得有趣、有動力才想辦,而不是一開始就是為了要服務這個社區。」羽儀也解釋,活動參與者除了社區居民外,也包含對議題感興趣的人們。
社工系畢業,目前負責兒少活動的品彣,因為想試驗不同於傳統社工的工作形式,便將過去在社區實踐協會學習到的「社工如何在社區工作」的經驗,帶來南機拌飯嘗試,希望在忠恕社區中也能發展出不同工作的方法。而品彣的學妹品涵近期則負責「告別的經驗」工作坊,邀請藝術治療、心理諮商等不同領域的工作者,共同規劃繪畫、戲劇、音樂、舞蹈等工作坊,邀請參與者以藝術語言分享彼此難以言說的告別經驗與情緒,並從中獲得陪伴與支持。地下勞動合作社的成員背景十分多元,包含美術、建築、教育、食品科學、社工等,而有著社工所學的兩人在社區與社群的工作中,則更加重視「人與人的連結」的創造和維繫。品涵表示,「關乎人的工作非常繁瑣,要凝聚人真的非常困難,要散掉卻很容易。」
聊到後來,秉澤苦笑道,「大家談了很多關於空間開放共享的議題、很多很遠大高尚的理想,但是對我們來說,其實只要使用者離開空間時有記得丟垃圾就很棒了。」眾人激動應和,「對!不要以為這很簡單,要請大家保持整潔很困難的。」回歸到現實面,即使已在地方扎根四年的南機拌飯,仍然是一場眾人摸著石頭過河,遭遇許多不穩定性和困境的文化實驗。
以空間開放為例,如何維護管理、維繫使用者的權利義務共識,就是一道難題。社員們原本對於空間的預設是不同年齡的使用者都有一處安心自在的地方,然而實際上卻是當青少年來使用時,可能會與年紀更小的孩童互斥,也可能會與協助管理、清潔空間的年長居民有些摩擦,彼此間的使用習慣和態度也讓共享空間的理想與實際狀況間有著一定程度的落差。
配合對於開放空間的想像,南機拌飯本來沒有大門,也不上鎖,讓大家都有平等使用的權利。然而,隨著維護管理問題一次次突破原本的預設,卻缺乏相應的共識與機制時,社員們也只得先將空間上鎖,轉為半開放模式。使用者的權利義務是什麼?如何管理?誰來管理?違反該有罰則嗎,罰則又該是什麼?「其實我們也不是沒想過建立規範,只是如何適應不同的人而設計規則,如何跟大家溝通?而且真的強硬執行的話,開放性也會相對減弱很多。」共識與機制的建立,必須建立在大量人和人的溝通工作上,只是以合作社目前短少的人力,也讓這樣的立意以朝向折衷的方式調整。
空間管理還不是唯一的瓶頸。合作社的收入主要依賴政府的專案經費、租借場地給其他團體使用的租金及部分活動的收入,支出則包含場地本身的租金與兩位執行社員的薪水。為了維持財務平衡,執行社員便須專注於撰寫專案與處理行政事務,如此一來便難以投入在課程和活動的籌辦。對兒少活動非常有熱情的品彣,在路上只要看到阿公阿嬤帶著小孩,都會去發傳單介紹南機拌飯的活動。即使如此,她卻也常常感到力不從心,「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專心在做兒少活動,但我們實在是太需要去找其他可以賺錢的方式維持財務。」
談到空間管理與財務上的困境,四位社員的聲音越來越低,只能打哈哈地笑說,「這樣講下去好像很負面,一直講夢想幻滅的過程!」在訪談之間,四人雖然對於共享、開放的概念描繪得並不多,但言談中都是對人和人之間的情感、碰撞和反思,「像如果要強勢地執行空間規範,我們又會不忍,對居民們一定都有些情感在嘛。就算是憤怒的情感也是情感啊!」品涵邊笑邊補充。問起四人有沒有過難忘的經驗?「有位居民阿姨在丈夫過世後,把丈夫留下來的遺物送給我們,我們收到後很緊張,趕快跑去跟阿姨說,這如果拿去賣掉,可以加減補貼生活。阿姨其實知道將這些遺物賣掉的價格很好,但因為是丈夫的遺物,所以她才想送給珍貴的人。」南機拌飯四年了,社員們也到了第四代,也許一直以來伴隨著他們在試驗開放、共享理念的路上,繫著這個地下室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交流,能夠不必以金錢衡量,而願意真誠分享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