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我曾到蒙古烏蘭巴托(Ulaanbaatar)進行駐地研究計畫,在一連串四處走逛的經驗中,開啟對烏蘭巴托的蒙古包區(Ger district)及城市發展的關心。蒙古包區並非是一個地區,而是像是介於城市與郊區之間的交界,居住著60%的烏蘭巴托人。那裡很像是個候機室――近十年抵達烏蘭巴托的游牧人都居住於此。而當地保有傳統的蒙古包樣式,蒙古包區也因此而得名。然而,由於適合游牧的居住型態與以定居為生活方式的現代化城市(如高樓公寓)相互牴觸,蒙古包區中便衍生出許多關於「人造」環境適應性的問題,而此些難題同時也以「城市中的污染」之姿流轉於現代都市的居住者口中,舉凡在冬日為取暖而燃燒各式物質,所排放足以壟罩整座城市天空的霧霾,以及有毒氣體衍伸出嚴重的空氣污染。傳統的蒙古包(Ger)建築樣式,在城市的發展與聚集下,從原本具功能性的草原居所,轉變為去脈絡的、僅作為一種較為經濟的住所選擇。因此,當這類居住空間從草原移至城市中時,其原本所適用於草原的功能、陳設、裝備等各項優點,都可能成為缺點。這些缺點並非是弊病,但卻凸顯了當自然與現代城市相互交會時,不同系統與環境間的斷裂感,以及隨之而來的生存議題。
在尚未前往蒙古前,我對於蒙古的印象,多來自於《蒙古消息報》(Montsame News Agency)的每日頭條新聞。一個翻譯成蒙、英、法、中、日等五種語言的蒙古國新聞媒體,成為為一位異地人最重要且「無差別」認識未知國度的入口。從這些頭條內容我們略可知,仰賴自然資源的開發及與各種國際合作維生的國家路線中,蒙古作為新興民主國家,在單一的大草原與成吉思汗形象,以及強調民族凝聚力的路上,面對未來,永遠不僅止於如何將自然資源轉換成金錢資本與文明生活那麼簡單與線性。
在我於烏蘭巴托駐地的那個夏天,從《蒙古消息報》中注意到了一條有趣的新聞:「綠湖(Nogoon Nuuryn Park),第一個由當地人打造的遊樂園」。根據Google地圖顯示,「綠湖」恰巧座落在市中心的邊緣、所謂的蒙古包區一帶。這條訊息也引起我想要造訪的念頭。
要前往未知的他方,讓我回憶起小時候偷偷前往山林探險的經驗:我總會找一支木棍以備不時之需,這是一個下意識的防衛機制,也是恐懼的展現。而在城市裡,超市所能給的安全感,則成了我下意識要前往的第一個地方。我最常去報到的是國營百貨裡的超市,而其他蒙系超市則相對大型,且擁有與自然相關的名稱,如「銀河」、「太陽」、「玉」、「藍天」;近年烏蘭巴托街頭上大量出現的韓系連鎖超商則是擁有一貫的高度明亮、粉嫩又帶點冷漠的科技感。超市中的貨品更像是私人客艙等級,來自青森的蘋果汁、各種口味並置的印度香皂、號稱是「法國第一品牌」的乳液、英國高品質沐浴用品、比利時的巧克力,以及各式來自各國的商品,彷彿所有物品都是精挑細選過後才抵達這裡,即使是牙膏,也有來自俄羅斯、中國、印度、越南到法國和英國等各國選手相互較勁。相比於臺灣像是祭典的「外國零食祭」企劃和人氣的日系超市所強調舶來品的珍稀與昂貴,在蒙古的超市中,完美地詮釋了全球地方性,或者說扁平中卻有「小突起」的地方性印象。
在城市中走路就像是一種儀式,這趟刻意的徒步旅行也是。我從居住的公寓離開,那一條位於國營百貨前的大道,便是烏蘭巴托的主要道路,如果一不留神,街上的車流會從早上塞到中午、再從中午塞到傍晚。「我遲到了」,可能意味著從下午等到晚餐時間;「再等我兩個路口」完全不等同於「我快到了」的言外之意;或是「還距離目的地OO公里」這樣關於時間描述的精確失準。對於外地人來說,整個蒙古就像是個鬧時間荒的城市:假若一直詢問「時間」,永遠得不到時間的回答便是唯一解答。
此刻的我已在蒙古國營百貨前的大道,放眼望去與一般所見的西方現代城市沒兩樣,對稱、方正、寬闊的空間設計格局,宣示著「這是一座偉大的城市」;在馬路的另一端,巨型LED看板正對著國營百貨,各國廣告輪流播放。再往前看去,座落著披頭四肖像的水泥製噴水廣場及徒步區,同時也是城市人的小公園、年輕人街頭展藝的地方。在徒步大道兩旁,是蒙古式自助餐店、美式漢堡餐廳、英式酒吧、蒙古羊毛以及其他藝品小屋;接著是義大利餐廳、素食餐廳、日本料理、印度咖哩屋、韓國連鎖超市和品牌運動用品店,最後我以烏蘭巴托的第一間從蘇聯時代開設的現代超市,確認自己抵達第一處盡頭轉角。在這裡,好像所有的事物都能被辨識出歸屬,物件好像是漂浮但又彼此穿透,最終構築成這座寬闊的城市,不僅是實際尺幅的廣闊,而是從日常所及的消費地景和氣味,以及陽光在空氣粒子中的折射,所產生的關於壁壘消逝的寬闊感受,這些感受也不斷地疊加於五感上。蒙古與臺灣座落在同一個經度區間,兩個國度間沒有時差,也正因此更加重了劇烈的「時差」,我似乎在一個街區中不斷地環球旅行。
在蒙古,由於基礎設施的未/無法完善,即使是在首都烏蘭巴托,街上也有許多「沒有名字」、「不存在任何地方」的街道。在幾次的經驗裡,我發現蒙古人習慣以「電話號碼」當作「郵寄地址」,透過直接聯繫對方和對環境地標的辨認能力,取得對方的位置。這對於有30%隨季節移動游牧人口的蒙古國來說,或許也才是最適切與有效的方式。在尋找「綠湖」時,我向家庭式超商尋求幫助,我秀出關於綠湖的報導,超商老闆從英文報導中,看見熟悉的數字排列組合,他撥打這串電話號碼確認了前往的方式,便決定離開工作崗位開車載我前往。他也是一邊找路,一邊確定終點的所在。
在烏蘭巴托,移動稱不上困難,雖缺少都市中熟悉的地鐵或捷運,但可選擇的公共交通工具除了公車,還包含「計程車」。當地雖有計程車牌照發放的制度,但每輛汽車都可以化身成計程車乘載有需求的人。只要在街邊伸手示意,有意願的自小客車便會停下,以就地講價的方式達成協議。這樣具有彈性與即時性的方法,是發展中國家因應「制度」尚未健全的應對之道,同時擴展了外於制度面的「公共」意義。要說是即興,或許也不然,反而像是延續過往人與人的緊密聯結,發展出的另類公共運輸系統。
因應草原上「自然共享」的傳統,在蒙古,有一項法律是人民可以免費登記一小片自己的土地 1。居住在蒙古包區的人,部分是上一個世代就移居的老烏蘭巴托人,部分是為了教育和經濟的因素而移入的牧民,也常有單親的人口移入。然而,在缺乏基礎建設的狀態下,蒙古包區衍伸了許多困境。部分人離開了游牧生活便意味著「資源」的匱乏――與過往的交換單位不同,不論是主動選擇或被迫來到都市生活的人,所有需求皆需先兌換成金錢並通過購買活動完成。
烏蘭巴托的城市結構,包含市中心、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而再遠,便會有「夏季的度假小屋區」(summer house district),這個區域通常是歐式房屋與大片的土地,而通常整年都是空屋的狀態。市區中則多是與任何一個現代城市無異的公寓、高樓和商店。而「蒙古包區」則是位於第一圈至第三圈的地方,「蒙古包區」並非指一個特定的行政區域,而是因放眼望去,除了少數的水泥公寓,大部分的房子是帶有庭院、自行搭建的單層樓房,而其中有更多的人,因價格低廉、工作性質等因素,選擇或被迫使用蒙古包這種傳統住宅形式。即使住在「蒙古包區」的居民佔烏蘭巴托人口的60%,大部分的蒙古包區居民仍因普遍缺乏地下水管線、瓦斯管線、路燈、垃圾處理站、柏油路等基礎公共設施,平時須步行幾公里到公共集水區挑水或公共澡堂洗澡。
造成這種情況除了基礎公共設施的缺乏外,還有世代價值觀轉變的因素。「對於住在蒙古包區的年輕一代,『垂直的』概念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因為住在公寓相比於擁有土地和蒙古包,是更為光彩的事,這是另一個世代截然不同的觀點。」另一方面,當地政府也試著以補貼的方式鼓勵人們住進公寓,同時也有些人試著在蒙古包區蓋公寓,甚至開始在這個區域囤房。此些狀況也造成部分的人用較為低的價錢購買公寓,自己仍住在傳統的蒙古包裡,公寓則變成另一種收入的來源。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型態如何接壤,原本的游牧生活如何繼續,也是持續存在的難題。
蒙古包是蒙古傳統的建築樣式,沒有水泥與鋼筋,而是由方便拆卸的木柵支架與皮毛作為房屋的立面。蒙古包的屋頂設有採光,日出與日落的軌跡便會落入屋內,使時間成為居住空間的一部分,外部環境也成為蒙古包家屋空間的一部分。蒙古包內並未有任何隔間,其中各種使用功能的配置,多少也依據日光落入空間的位置進行布置。
在抵達綠湖之前,我踏上了位於蒙古首都烏蘭巴托的近郊,那一片稱為「蒙古包區」的過渡地帶,與其說,蒙古包區是介於城市與草原之間,不如說是介於已治理與尚未/等待治理的狀態:部分基礎公共設施尚未不足的情況下,使用現成物以及各種消費廢棄物,拼裝成具有功能的結構物。這樣的場景讓我聯想起臺灣街邊的田地,除了耕種,更多的部分是在其中因應生活所需與使用習慣,而現地製作與改裝的物件;並讓我意識到,這樣的即興勞作痕跡,其實是某種時間上的暫留與延長軌跡,直接且清晰地說明了基礎公共設施的原型及其變異中的樣貌。
由「城市」一詞可知,城市的意義,指的是「治理範圍之內、城門之內」的地方。這意味著,城市治理也如同自然一般,對環境的形塑有著關鍵性的作用。在城市的高速發展下,自然與人造環境如何相互磨合與共處始終是一大難解的命題。要處理城市發展的問題,勢必無法迴避自然環境與城市中「分配」及「規則」的根本關係。蒙古包區位於城市與郊區交界處、城市公共設施尚未普及的灰色地帶,在移入人口加速擴張的狀態下,如何在全然缺乏自然資源的「土地」上進行生存的延續與駐留,便是關於「城市治理」、關於人如何從勞做過渡到現代化的系統操作的人為治理問題。
「在那個時候,沒有任何的公寓,任何地方都是蒙古包區。在那個時候,蒙古也沒有任何的庭院、甚至也沒有院的概念,我們就是在任何地方旅行遊走,所以當人們從郊外來、並開始建造『庭院』時,就是蒙古包區的起點。也可以說,蒙古包區其實是與我們傳統相近的生活方式,只是現在因為都市發展快速,在蒙古包區中,仍有許多像是水與電等公共資源需要被修復整理。」烏蘭巴托城市博物館的研究員這麼說著。
在1924年,城市的市中心開始發展、開始有了定義,或者說管理者對於城市如何治理與治理,有了想像並著手實行。但在那之前,也有所謂的「城市生活」,但在實質的建設方面,烏蘭巴托市區的建設是從這一年開始進行規劃與管理。在1924年之前,烏蘭巴托其實已經有自成一格的樣貌。那時候的城市叫做「庫倫」(Khüree,為蒙古語,有「範圍」之意)。是以寺院為中心,並在周邊聚集了許多和尚,以及前來進行買賣的生意人。作為中心的寺院,其實也是移動式的,自1639到1778年前後移動大概20次。在1778年時停在這裡。2
而當他們停下的時候,所有的設施就開始建設了。庫倫包含三個部分:中間是比較高階的和尚居住;第二是一般和尚;第三是他們有主要道路。有蒙古、西藏、中國式和混合風格的四種寺廟。庭院的概念,因為當時在宗教舉辦儀典的時節,會有外人來參與,當地人因此開始蓋庭院,爭取一些空間。在當時,這些充滿蒙古包的地方,其實是城市的中心,蒙古包區可說是1778年的現代城市風景。
綠湖位於烏蘭巴托霍魯10區(Khoroo10)再往北一些,這些次行政區由於公共資源普遍不足,多數由國內外NGO團體支援基本教育與衛生環境等面向,而綠湖是在蒙古包區中一個特殊的公共空間:由民間創設,以娛樂休閒結合教育推廣為主要營運方向。或許,以「社群」來稱呼這個地方會更為合適。
綠湖的入口處有一個顯眼的招牌,上頭記載著關於這個地方的歷史,沿著木棧道往下走,便會看見四周由淺黃石塊所包覆的湖泊、水面上的遊樂踏船、漆上彩色油料的兩層樓鐵皮房屋、稀疏的植披以及些許的大人小孩。
發現此處、同時也是綠湖的創辦人Ulzii在2000年來到烏蘭巴托。當時他並不是這麼熟識烏蘭巴托,因此也在因緣際會下才發現這個地方。他說:「我不是這裡的人,或許只是因為好奇、因為想從國外回家、想找個待在城市(這裡) 的理由,它變成了某種起始點。」由於Ulzii在韓國工作時見到當地的遊樂園,於是有了在烏蘭巴托開遊樂園的夢想,提供一處小孩子們能夠免費遊玩的地方,此外,也提供給獨居者一個可以聚會社交的處所。
好在當時政府都還滿支持人們進行土地的開墾工作,而Ulzii也在2009年獲准開發此區。而Ulzii在開發的同時也研究該地的歷史。有位老將軍曾告訴他,在一百年前曾經有日本人開採此處的岩石,用來建設烏蘭巴托市區的廣場。
在2012年完工之際正值冬日,綠湖的開幕並沒有特別的慶祝儀式。但因為附近沒有溜冰場,所以當時舉辦的溜冰比賽,就變成了當年的開幕活動。現在的綠湖,以便宜的收費(2019年的計價是1,500蒙古圖格里克/半小時;2,500蒙古圖格里克/一小時),提供當地人有一個聚集娛樂的地方,夏天是可以踩腳踏船的人造湖泊、冬天則是溜冰場。周邊還有正在種植綠化的植披、室內有圖書教室,以及一些來自各國所捐贈的日常所需物品和一些樂器等,來自各方的協助共同創造了「綠湖」更多的可能性。
蒙古包區的現實回應著現代化與自然間的衝突地帶――涵蓋環境污染、群體污名化、城市不適性、離散、官僚主義、經濟議題、階級意識改變等不同層面――這並非僅肇因於資源的不足,而是在同一個規則框架下,兩種生活型態必須「同時」存在於此,因此衍伸出塞車與車道不足、空氣污染、教育水平不均等問題。或許,烏蘭巴托凸顯的,或許是做為一座「現代城市」所可能併發的相關徵狀。
在這幅關於蒙古包區的未來圖像裡,蒙古包區便是城市的中心,它擁有著烏蘭巴托第一座民間的公共休憩場所、他處沒有的公共取水場域與公共澡堂、公寓平房與蒙古包並置的街景、多數由居民自行打造搭建的房屋,並正在融合著非營利組織所推廣的建築知識與工法,同時也正積極尋求更多的公共民生資源,而圍繞著它展開的選擇,可以是摩天大樓、百貨公司、水泥街道,或是傳統的遊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