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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報告

假使,警察開始旋轉:《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李奧森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表演現場。圖/陳藝堂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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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3.09.01
舞蹈表演藝術
警棍狠狠逼近你面前,你的身體即將受到侵犯,打算生理本能的回擊或逃跑反應時,卻回神意識到警棍跟你保持著距離,打出警棍的震懾力量仿若微風輕撫你的皮膚表層,卻擊中深層記憶的創傷。

酷熱夏天,兩廳院實驗劇場上演著冷調的《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以下簡稱《警察》),大批觀眾在現場自由遊走,空氣瀰漫著霧氣與五味雜陳的暴力味道。木作的舞台裝置透露出冷硬與柔軟並置的氣質,線條切割的斜坡用矮牆隔開空間正反面,牆面中間硬生生切開一條縫隙,傾倒著一根猶如旗竿的金屬柱狀物,形成銳利三角的角度跟舞台斜坡切面相互映射。朝柱狀物底端看下去有個圓形黑洞,宛如吞噬一切的無底深淵。

去功能性的警察姿態

身體逐漸佔據舞台的正反兩面,冷酷的中性表演者身穿暗色工作服忽然登場,身體以直硬方式奔跑跳躍,整個木作舞台伴隨著表演者的跳動劇烈抖動,站到台上的觀者同時感受到表演者的身體重量。表演者把自己的身體作為武器,徒具姿態的揮舞著警察日常中制伏人的功能性身軀。但觀眾不只是看到「身體作為武器」的冷酷警察符號,而是透過舞台共同感受到警察「物質肉身的重量」。

警察的身體姿態,從現實生活中制服犯人或暴徒的功能性中被裁切下來。剪接縫合到稚嫩中性臉孔的表演者身體,用力循環操演追捕、鎮壓、打擊人的硬派陽剛姿態。重低聲響配合防暴盾牌朝觀眾方向前行輾壓,硬生生切開觀眾人流。表演者的身體猶如充血的挺拔陽具,瘋狂抽動揮舞,但卻沒有實際侵略與接觸觀者。儘管上演陽剛激烈的暴力行動,卻只是徒具形式的幽靈鬼影,纏繞舞者的肉身。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表演現場。圖/陳藝堂攝影

表演者與觀眾,猶如再次上演抗爭現場中鎮壓者與抗爭者的角色。同樣回應抗爭現場的劇場,作為去鏡框式舞台與碎片化的遊走式展演,如果說王世偉導演的《群眾》以一個舞者身體再現了群眾的抗爭現場,以舞者身體與劇場氛圍牽動抗爭者逃跑與脆弱的回憶,抵抗的對象面孔始終模糊與不可見;那李奧森的《警察》則是具現化了抗爭對象⸺作為國家機器的警察。同樣的,觀眾身體都處於抗爭者一端(而不是鏡框式舞台的旁觀全知者),但《警察》更鉅細靡遺地感受到警察的身體姿態,而不只是一團模糊霧氣,我們更能體會到警察的臉孔與身體重量。同時,《警察》現場裝置牆面的隔閡,與分散的舞動事件,更是讓人無法如鏡框式舞台一窺全貌。觀眾的身體與眼睛化身成主動的攝影機,不斷剪接重組現場場景的碎片。

筋疲力竭的物質肉身

警察作為「人類物質肉身」與「國家機器」的複合身體形象,我們往往只感覺到後者而忽略前者的物質條件。前者有身體、會流汗、受傷、死亡、更會筋疲力竭;而媒體再現或國家機器想要塑造的平面警察,則是全副武裝看似硬邦邦充血不會倒,宛如機器般執法的無情恐怖工具(暫且不提警察的優質媒體形象,相信各位不會單純相信318運動、香港反送中、黑命關天當中執法鎮壓暴徒的警察英雄形象吧)。

在警棍揮打的激烈場面,我們可以看到表演者瘋狂揮動警棍,手不斷重複擺動揮打的姿勢,手揮舞到快抽筋的極限狀態,身體的汗水溢出到工作服外,原本擺出冷酷表情的稚嫩臉孔表現難受的猙獰感,我們可以感受警察在重複揮棒的極限狀態中,呈現人類筋疲力竭與脆弱不堪的物質肉身。在警察權威的象徵符號底下,仍是一具血淋淋的肉身,如同被鎮壓的民眾身體般脆弱。

黑暗深淵的吞噬

在震撼人的鎮壓場景與感官豐盈的刺激後,舞台上方突兀投影著一系列長篇文字(引文),冷靜顯現國家是如何讓警察合法施暴、結構性的深層暴力、警察是如何作為他者。有趣的是,觀者從暴動現場四散的散沙,聚集起來抬頭細讀文本,觀眾從散亂小動物,變成有如屍體般靜止的雕塑。

緊接著身著西裝的人出場唸口白,後設討論表演者之於編舞家,乃至於警察之於國家的關係。同時描繪警察面對死亡的恐怖場景,死後多天的腐敗屍體組織液瀰漫現場,更甚至談回表演者身體作為常人討生活的日常。表演者跟警察,不也都是在操演姿態,服從上對下的指令嗎?然而,他們都有作為一般人的日常,在庸碌生活中,終將被死亡的無底深淵吞噬(口白結尾誇張撐開嘴巴的黑洞)。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表演旗幟。圖/陳藝堂攝影

身體作為武器的卸裝

在文本與口白緩和後的警察表演者們,逐漸卸下「身體作為武器」的身軀。在一幕場景,表演者身體瘋狂抽蓄顫抖,彷彿頸部噴血不止,另一位表演者用手輕撫按壓頸部。警察的手,不再如同開場作為進攻鎮壓的冷血暴力武器,而是回到修復人脆弱創傷的療癒角色。

受傷身軀以療癒氣息修復後,重新回神的警察,不再受制於國家指示的警察權威象徵,而是放飛自我舞動。身體從陽剛直挺,回歸柔媚的誘惑身軀,燈光從冷調轉換到暖調。警察有如酷兒化的身體展演,充滿可愛又挑逗的魅惑氣息。身體彷彿跳脫導演與國家的上對下命令武裝,開始自我生成與遊戲般放鬆的旋轉飛舞,如同Disco活潑的氣氛也讓觀眾跟隨節拍不自主擺動身體,仿若跳脫框架的自由即興,舞者跳脫整齊規矩的姿態,各自扭出屬於自己的身形,空氣中散發短暫生命過程綻放的暖和微光,而不是暴力死亡吞噬的虛無終點。

警察的時尚美學化?

燈光從冷到暖、聲音從重到輕、身體從直變曲、氛圍從陽轉陰、姿態從硬派到軟化、內心從攻擊到療癒、整體從符號的抽象機器到身體的物質重量。《警察》的場面調度、裝置、視覺、聽覺與身體感都恰到好處,舞者身形跟著裝也都中性地冷酷颯氣,劇作結構更是嚴謹清晰,彷彿一場時尚走秀的美學盛宴。不過這不會把警察時尚美學化了嗎?不就只是單純在說警察也是人,要觀眾同理警察嗎?然而,跟無暇消費主義最大的差異,在於當中充滿了苦痛、汗漬與髒污的物質肉身。如果說消費主義跟國家一樣要直挺升起偉大無暇的光輝旗幟。那麼,《警察》則是如同演出中從舞台黑洞升起的旗幟,歪斜升起充滿灰黑、不斷滴汁、噁心油污感的混濁污穢旗幟。《警察》不是追求偉大的永恆精神旗幟,把警察抽象符號化;而是探討我們共同身而為人的物質肉身基底,如何共同面對恐懼、極限以及死亡。

假使,鎮壓未至

《警察》沒有媚俗地假裝大便不存在,歌頌光明場景。沒有忽視黑暗面,而是詩意地測繪黑暗現實。沒有迴避日常暴力,而是直面潛在暴力。沒有站在意識形態正確的立場(批判警察國家機器或頌揚警察國家英雄),而是擁抱人類身體物質的複雜性。不是用國家或媒體巨獸的方式均質化身體,而是抵抗對身體的規訓管理。沒有迴避死亡,而是在直視死亡深淵的前提下舞動曾存在的渺小生命。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表演現場。圖/陳藝堂攝影

《警察》整場瀰漫著霧氣,看似鎮壓的催淚瓦斯煙霧繚繞,但也如同跟屍水(或現場觀眾們的汗水)混合漫布在空間的組織液。不過,霧氣並非鎮壓現場的催淚瓦斯,而是想像有明確方向的警察遲到並失去方向的障礙,有如最後一幕文字投影「霧太大了,我晚點到」。假使,全世界的警察缺席於血淋淋的抗爭現場,反而旋轉身體地跟抗爭者共同狂歡,釋放壓抑跟國家規訓的力量。不也終止反送中抗爭、318學運、黑命關天(Black Lives Matter)的佛洛伊德事件、各國抗爭現場與歷史抗爭場景中的創傷與悲劇嗎?當直挺硬邦邦的陽具武器開始歪斜軟化與失能地自我狂舞,不也阻止普丁命令的戰爭與MeToo事件中對弱勢的暴力侵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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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3.09.01
舞蹈表演藝術
Author 作者
沈柏逸喜歡不可見、偶然、弔詭、矛盾、不合時宜的事物勝過理所當然。目前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博士班,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臺灣數位藝術》、《藝術觀點 ACT》、《Critical Asia Archives》與《報導者》,現經營平台《Mi M1 MeW Mə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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