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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憶玲:別人有別人的一席之地,我有我的小地方

陳憶玲在小地方的吧檯。圖/唐佐欣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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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3.05.25
訪談 劉星佑、王萱撰文 劉星佑
小地方行為藝術表演藝術

2021年,還記得當時我參與了「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在日出大道面海的盡頭,有一個需要清晨5點到場、於花蓮南濱海邊舉行的開幕與閉幕活動。正如同活動宣傳所說,真的「在天將破曉」之際,才是活動開始的「時辰」,隨著表演者拖曳著長長的布條,蠕動著赤裸的身軀,任海浪拍打時,多數的觀者也開始如跳石般地移動到臨水的岸邊,突然間,一個吹哨聲,在觀者的後方響起,第一時間,我真的以為自己犯法了(能犯什麼法我還真的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距離海水真的有點太靠近)。循著聲音看去,我看到的是一尊「行走的塑膠袋?」或許是因為在海邊的關係,不禁讓我想起綴殼螺這種生物,是一種會分泌石灰質,把其他諸如貝殼、砂石等海底雜物附在自己身上的海生螺類,隨著環境的污染,塑膠何嘗不會「自然地」成為綴殼螺的選項。

2021年的「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中,我看到一位「行走的塑膠袋」行為演出者,後來才知道就是陳憶玲。圖/劉星佑攝影

閉幕活動在花蓮特有海上晨曦中告一段落,事後,我在Facebook上滑到有人誠心發問,誰有活動當天的側拍照片,仔細一看,發問的人居然是陳憶玲!私訊小聊一下之後,才得知那所謂「行走的塑膠袋」的表演者正是憶玲!相較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是為了寫稿安排在「小地方Seams」的見面採訪,此番「近在眼前不相識」的花蓮偶遇,更勝上次的當面會晤,不為別的,見證創作中的憶玲,才可以更進一步理解那吐絲般的人生旅程,為何在順緣中也會遇到逆境,而在逆緣中卻也隨遇而安的特質,也理解了「小地方Seams」這個小酒館,為何「小」卻能成為大家的「老地方」?

失禮了,我臺南女中的啦!

哪有人在訪談的問題和問題之間,講了更多比訪題更離題,卻也更切題的回答,難道不是嗎?生命豈是一個訪談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況且,生命最精彩、最可以拿來說嘴的部分,往往就是那些在生活中出現的意外與岔路,「我當時也是第一志願台南女中的,好嘛!」臺南鹽水出生的陳憶玲如此說道。1985年才到北部求學與生活,儘管就讀臺南女中,優異的成績不在話下(「依當時來說」憶玲謙虛地補充著),但意想不到地進入「根本不知道那是幹嘛的」文化大學戲劇系電影戲劇組,然而,這並沒有開啟陳憶玲表演者之路,來自南方的「臺灣國語」讓她無法成為一個演員,這也是她最後選擇以電影創作完成學業的原因之一。回憶過往,曾有許多同窗,與她同樣來自南臺灣,看著立志成為演員的同學們,即便曾有過不錯的表現,但經不起現實的考驗,最後選擇返鄉接起家業,但比起現實問題,陳憶玲更為在意的,是「表現」這件事情。陳憶玲表示自己不會「演」,不過這不代表她放棄了「表現」,相反地,僅僅是適合自己心性與所追求的表達形式尚未出現罷了。

陳憶玲在求學階段,意外進了表演相關科系,因而認知到自己想要和不要做什麼。圖/唐佐欣攝影

陳憶玲在受訪時表示自己不會「演」,不過這不代表她放棄了「表演」。

找到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

陳憶玲也跟我們談起自己如何開始接觸行為藝術的契機。2003年在臺北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觀看由霜田誠二(Seiji SHIMODA)主持「行為藝術工作坊」的學員呈現,結識了瓦旦.塢瑪(Watan Uma),從此打開了陳憶玲對於表現的想像。

在「身體氣象館」王墨林的引介之下,由攝影記錄者轉而從事行為藝術表演的瓦旦.塢瑪在2004年創立了「水田部落」(Waterfield Studio), 並以跨國交流的方式進行演出。在當時的臺灣,行為藝術的概念尚不普及,王墨林與「水田部落」合作透過身體工作坊與演出,於2004至2008年間與柬埔寨金色年代藝術協會(Sovanna Phum Art Association)、菲律賓綜合表演藝術協會(Integrated Performing Arts Guild)、日本霜田誠二、濱田真由美(Mayumi HAMADA)、香港撞劇團等多國團體及藝術家進行交流演出。當時對陳憶玲而言,可說是全新的震撼。

陳憶玲發現自己從行為藝術的演出中,找到了另一種「表達方式」。對她而言,這並非「演」出,她不是藉由扮演她者完成表演,而是透過自己的身體自由地表達,當時陳憶玲關注許多社會與政治議題,而行為藝術的表達,給了她更完整的詮釋空間,陳憶玲不僅成為了一位行為藝術的表演者,更在2009年接下了水田部落的團長一職。

以行為藝術為起點,打開更多可能性

陳憶玲近期的行為藝術演出,有了更多的現成物與裝置的概念在其中。談到如何開始接觸裝置藝術,她回想起來大約可追溯自2011年與藝術家張恩滿的合作項目。一開始,兩人是在一個國內小型的社區空間展覽認識彼此,當時陳憶玲邀請張恩滿一起參與西安的「『谷雨行動』中國當代行為藝術城市聯合展演」(簡稱「谷雨行動」)、韓國第四屆「釜山國際行為藝術節」。2012年,張恩滿向陳憶玲提議是否有意願嘗試裝置創作,並邀請她參加「反省未知――新竹雙週展」,就這樣在其行為表演歷程中第一次出現了裝置作品。那時,陳憶玲關注著居住正義的議題,因此有了《KEYWORDS II:居住正義》這件作品的構想。

當時用於行為演出的「鍵盤」,後來也成為「小地方」裡的擺飾之一。圖/唐佐欣攝影

2011年,受邀參與「318藝文及工運界禁止派遣聯合行動記者會發表 Key word I:禁止派遣」的陳憶玲第一次在創作中加入現成物電子材料――鍵盤――作為主要的表演媒介,在作品《關鍵字:禁止派遣》中,她以重複性勞動的方式,以螺絲起子逐一拆解鍵盤上的按鍵,試圖藉此思考關於派遣人員的勞權議題。同樣以鍵盤作為表演媒介的是在同年於中國西安參與「谷雨行動」的演出,此作也延續至2021年的那天清晨,我看見憶玲於「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的活動中,在海邊使用大量塑膠袋的那場演出。這一系列的創作,有著陳憶玲對於自身環境與國家之間密不可分的連結和思考。

在2014年籌辦「Boris Nieslony 行為藝術工作坊」後,她與幾位藝術家成立以行為藝術活動為主的團體「肉捌國際 RAW8」,該團體曾密切地與韓國藝術家交流。而憶玲開始以行為藝術的方式,參與「天團」的《他媽的茱麗葉》(該作曾榮獲台北藝穗節最高榮譽「永真藝穗獎」)、《哈姆讓他走》和《許生的夜》等戲劇演出,也開始擔任展覽的策劃與執行工作,甚至參與由客家電視台製播、描述作家呂赫若的文學戲劇《台北歌手》劇中舞台劇場景之規劃統籌與繪景製作,更以此作入圍第53屆金鐘獎之美術設計獎。從行為藝術為始,陳憶玲打開了更多種表達的形式,也將她的關注放入這些實踐之中。

陳憶玲的行為作品《珍重再見》(2020)演出現場。圖/陳錦桐攝影

人生超展開:從劇場人到小酒館,再到建築工地

上述經歷跨越之向度,已經超乎一般人的想像,「究竟,經歷這麼多的走訪與共伴關係,為何會轉而想開一家店?」四十不惑,到了不惑之年,是不是真的能夠不再迷惘?2009年,陳憶玲不惑之年,她結束了從事了十年差事劇團的工作,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但她為自己的人生,跨出了重要的一步,也許應該說「很多步」!她接手了水田部落團長一職、開了「小地方」、加入了謝英俊建築師的團隊、參與展場策劃製作、電視劇之美術執行等等。沒錯!「小地方」就是在這樣的人生叉路中誕生的。

921大地震後,陳憶玲結識了建築師謝英俊,當時還在差事劇團工作的她,在2003年與謝英俊建築師及邵族自立造屋的團隊合作,於當時還是一片荒蕪的華山園區停車場搭起一座貝都因式(Bedouin)的巨大白色帳篷劇場,舉辦了「亞太小劇場藝術節」。並於次年在寶藏巖的斷面搭起一座戶外的帳篷劇場演出作品《潮喑》,這也是陳憶玲首次擔任舞台設計一職。兜轉十年,參與了各式各樣的事件的她在離開差事劇團後,租了一間70年的老屋,開了「小地方Seams」當起酒館老闆;然而幾年下來,日夜與酒為伍的生活,讓她感覺到空虛無力。

2014年,謝英俊跟她提到未來將在南美洲玻利維亞有大規模的建築計畫,詢問憶玲是否有興趣參加建築團隊,工作內容就如同戲劇製作人一般,控制預算、進度、安排人事物等等。陳憶玲笑著說道:「當時被謝英俊騙了,以為可以朝聖去看切.格瓦拉(Che Guevara)生前活動的玻利維亞。」為了看切.格瓦拉,陳憶玲把「小地方Seams」交給朋友管理,然而她並沒有飛到南半球,而是跑到阿里山人煙稀少的深山裡當起來吉部落永久屋工地的專案工地主任――工地離最近雜貨店需開車30分鐘,也是現在被稱為臺版合掌村的「得恩亞那社區」――負責協調設計部與營建部、控制工地進度等工事。起初被工地同事恥笑沒有建築專業背景的陳憶玲,曾在無人的寒冷跨年夜一人獨自留守在深山工地,跟貓頭鷹、山猴、山羌們一起倒數互道「Happy New Year!」;也曾遠赴四川魯甸與謝英俊建築團隊深入災區推廣鋼構屋,不知死活傻傻地在雪融崖邊的泥濘路上開車,被下坡打滑嚇得請求路人幫忙。這種集浪漫與堅韌意志的衝勁,甚至讓人難以想像她在這些工作現場到底遭遇到多少艱辛!

2015年,憶玲與謝英俊建築團隊一同前往四川魯甸災區推廣鋼構屋與自立造屋。圖/陳憶玲提供
2015年,四川魯甸災區的鋼構屋與自立造屋工作坊現場。圖/陳憶玲提供

每個人都需要,就是那種很小很小的地方

陳憶玲談起為何想開「小地方」時,不由的回憶起過往,談到過去社運、新聞、藝文圈的朋友,在工作結束後,想找個地方聚聚,其實選擇並不多,以前還可以去「攤」、「阿才的店」(創店老闆離開後就沒去了)、「巴黎公社」、「漂流木」,因為啤酒很便宜,曾經是許多人喜歡的場域,但自從歇業後,甚至可以說,就是沒有適合自己圈子可以去的地方了。當時陳憶玲因表演展出曾多次走訪日本,發現當地有許多小型的酒館,陳憶玲這樣形容:「就那種很小很小的地方,就老闆一個人,吧台也是小小的,做一輩子……。」大概是這樣的經驗啟發,讓憶玲有了為自己開店的想法,也就是後來的歸所「小地方Seams」。2009年,「小地方」就在她結束差事劇團十年的工作後一年開張,起初的小地方是在一個老舊的木造空間,憑著一股衝勁與膽試,花光所有積蓄重新打造,當然這一切並非一帆風順,小地方曾歷經幾次搬遷,如今的小地方已經是3.0的版本了。

若要問小地方有什麼特色,那絕對是緊繫著憶玲的個人特質而長出來的樣貌。圖/唐佐欣攝影

走進「小地方」你會感覺到「店如其名」,確實是個「小地方」,「你不知道,以前更小喔!」憶玲如此回答道。現階段位在臺北市金門街的「小地方」,長型的吧檯與幾張高腳桌、昏暗的燈光、手繪的壁畫,真實的小地方即是如此。而幾樣手寫的小菜,通常是陳憶玲最近去了哪裡、覺得什麼好吃,就隨手加進了菜單。

店裡最大的牆面、菜單、一些活動的文宣,有著許多為小地方而創作的痕跡。因為現實空間需求而成為該店最溫馨的和室桌區,隨表演者登台一坐、話音一喝,在聲調的起落之間,落語、演奏、行為等表演隨即展開,餐桌當下就成為舞台。此外,小地方也時不時地成為各類型作品首映、宣傳和發表的地方,與其說是複合式經營,不如說是憶玲特有的「複雜式」,而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吧檯上的顧客閒聊,彷彿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一般,很多客人真的是陳憶玲的老朋友,但更多時候,即使是新朋友,憶玲不會刻意裝熟,但也能從容與之應對,真誠不是待客之道,而是憶玲自己個人特質,而在Facebook社團「秘密的Seams小地方」裡,更像憶玲特有的「分享站」,許多一時興起想開發的美食,或是突然想要開辦的表演,都會在這裡一一公告,無論這美食,常常在美味的追求下,差點賠錢,而突然的表演,則是有人緣的禮物,「有機會我們就在小地方見」。

若要問起小地方有什麼特色,那絕對是緊繫著憶玲的個人特質,一個人的神秘,來自於個人不一定傳奇,但肯定離奇,不一定出線,但肯定有點脫線的生命故事,仔細想想,「家人」不就是這樣的存在嗎?熟悉的感覺,就好像你屬於這個地方,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小地方」。

後記

Miru和憶玲。圖/唐佐欣攝影

奉勸,想要聽到這些精彩故事的人,不要背負著採訪寫稿任務來此,而是點一碗鹽水意麵加一杯店內甘蔗汁特調的白甘,跟憶玲聊到開就夠了。而寫完這篇稿,我終於有臉再回去小地方,把上次未完的故事聽完,分享那些說不完的過往,或是那些曾經在國外,那些行經山路的險象環生,是如何想罵爆當時提出邀請的人,又或者,自己與流浪愛犬歐將和Miru的生命羈絆與故事,在對話中獲得無上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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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3.05.25
訪談 劉星佑、王萱撰文 劉星佑
小地方行為藝術表演藝術
Author 作者
劉星佑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學士、高雄師範大學美術系碩士班理論組,組織走路草農/藝團與多元成展,從事獨立策展、創作與撰稿,專注影像美學、大眾文化與性別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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