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臺北地區的印尼移工除了聚集在交通便利的臺北車站,距離車站不遠的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逸仙公園、中正紀念堂、大安森林公園等,也時常可見到在此野餐、自拍或擺拍的移工。遊覽異鄉的知名景點或與地標合影,是移工休假時的重要儀式,這不僅是為個人跨國境的移動史留下標記,亦是移工暫時脫離勞動環境的證明。印尼移工也時常將臺灣的景點寫進文章、拍影片、製作衣服或書籍封面,這些景點或地標往往僅被視為一種標誌方位的物件,例如臺北101、中正紀念堂暗示著臺北的都會生活;高雄的龍虎塔、彰化八卦山大佛為移工的異文化體驗提出佐證;新北八里除了是情侶約會的地方,河岸邊的打卡熱點也常被用來在社群網站上,作為對母國的觀光勝地峇里島(Bali)的想像。
上述景點以及錯落在各地的公園與日、歐、中式與當代風格建築,是臺灣歷經政權更迭與社會變遷的產物,只不過鮮少會有移工知道這些地標背後的歷史,即便在各界推動人權發展的過程裡,已累積了許多研究與論述,然而在缺乏東南亞語文翻譯材料的現況下,要向佔外籍人口多數的東南亞移工、移民推廣歷史議題,仍存在難度。
在「與移工共寫/創計畫:疫情內/外的身體敘事」1 計畫裡,針對移工設計的人權地景騎讀活動,從新文化運動紀念館開始,騎過大稻埕、北門、臺博館、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經南海路到青年公園、馬場町,再延著河堤一路騎到國家人權博物館(景美園區)。這一條人權地景的遊覽路線,藉臺北的交通之便,回顧臺灣的近代史,尤其是日殖以降,那些自由遭受侵害的個人與群體的故事。也要特別感謝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的印尼語語音導覽服務,對此行助益良多。
筆者及團隊夥伴與多數35歲以下的印尼移工一樣,都在政治轉型後的年輕民主體制中成長,一樣在官方的歷史敘事中,與真相漸行漸遠。兩地在外交上的際遇雖然不同,但無庸置疑的,擁有類似的殖民經驗,同樣在殖民地菁英的帶領下,發起民族主義運動;同樣在冷戰結構下,歷經屠殺、威權統治與穩定的經濟成長,最後在強人政權倒台後,一面摸索民主,一面修補著獨裁遺留下來巨大空洞。雅加達的墓地劇團2010年發表的作品《破屋》(Rumah Bolong),試圖傳達「失去門窗的家是一種警訊」的概念,而「家」指涉了家庭與國家,在終結超過一個世代的威權統治後,旋即遭受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的衝擊。此刻的我們,仍得努力想辦法爬出這個空洞,才有機會看見它的全貌,並思索如何修補。
有些移工在被家庭與工作綑綁的同時,獲得了窺見空洞的機會。例如曾在香港做外傭工作的Yuli Riswati,時常利用休假時間擔任公民記者與參與人權組織活動,她也在香港反送中運動最緊張的時期,奔走街頭,在煙硝中做即時報導。在2019年底被遣返回印尼後,將她在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CIC)遭拘禁近一個月的經歷,寫成〈1672〉投稿至2020年的臺灣移民工文學獎。另一位曾在2014年因為長期被雇主虐待導致失去工作能力,而成為國際新聞焦點的印尼外傭,是Erwiana Sulistyaningsih。2018年,即將完成大學學業的Erwiana,在〈Adelina,你的痛苦亦是我的痛苦〉(Adelina, deritamu adalah deritaku jua)這篇投稿至臺灣移民工文學獎的作品裡,述說了這段滿是疤痕的記憶。
〈1672〉是Yuli Riswati被拘禁期間的編號,她寫到:「言論自由在世界上被稱為人權。但是事實上,這種自由並不平等,掌握權力的人使盡全力消弭反對的聲音,尤其是像我這種邊緣人的意見⋯⋯我不後悔!我做什麼,都是我的選擇,我經歷的,是身為一個自由的成人,因為選擇所帶來的風險。」Yuli與Erwiana返國至今,皆投身工運與人權工作,這應是她們離開家鄉時始料未及的。她們不像多數印尼移工,隨著工作契約的終止而回到原鄉的階層裡。她們在異鄉的見聞與創傷,成為了她們政治上的啟蒙,從那之後,與自由為伍,甚至是為他人爭取自由,成為活著的必要條件。
Yuli常以「邊緣人」、「他者」自述或描繪她筆下的移工角色,我們在此可以揣想,無論在異鄉還是母國,移工本就難以掌握話語權,而擁有反抗意識的移工,更不被鼓勵,在香港如此,在臺灣亦然。根據勞動部統計資料,截至2021年4月底,臺灣的印尼移工數量有255,038人(社福185,514人;產業69,524人)2 ,而香港2020年底有157,802印尼移工在港擔任幫傭 3。香港的國際組織與工會文化,或許直接參與了移工的啟蒙,在臺灣,雖然有臺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桃園群眾服務協會(SPA)與其他相關組織,長期投入移工的賦權事務,我們卻鮮少聽聞印尼移工在回到母國後,繼續參與運動的例子。這是筆者至今仍試圖尋找解答的疑問。
在臺灣,遭受政治迫害的移工或許不常見,但被監禁、虐待、奴役、性侵、人口販運的案例卻層出不窮。我們可以自過往的媒體報導、人權報告與移工近乎證言(testimony)式的文學創作獲知,這些成功與失敗的移工故事背後,從來不缺乏抵抗的故事。在印尼輸出勞動力的長遠歷史裡,移工「外匯英雄」的稱號,已得到廣泛的認同。歌手Soleh Akbar在2000年前後的作品〈TKW〉(Tenaga Kerja Asing,女性移工),更將女性移工指稱為《摩訶婆羅多》中為了上戰場跟夜叉(Yaksa)交換性別的女戰士「Srikandi」。在當代跨國移動版本的戰爭裡,這些女性遠赴異國,成為為家庭與國族奮鬥的戰士。印尼移工的苦難經驗,在大眾市場考量上,至今仍是通俗劇與流行音樂創作的重要命題。然而,被英雄與神話合理化的個人苦難,使得移工身為人的基本權利即使遭受侵害,也可能只是被視為必要的犧牲。
絕大多數的印尼移工來自農村與漁村,新秩序(New Order)以來,國家、財團對私有土地的開發、剝削,導致人民無法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存,而被迫離鄉背井到都會區或海外工作。直到進入1990年代,印尼人出國工作的目的地已從阿拉伯、馬來西亞,轉向當時經濟發展領先亞洲發展中國家的臺灣、香港與新加坡。我們可在Etik Purwani的短篇作品〈Elegi Ambarwati〉與〈編織宿命〉(Merajut Takdir)裡,推知整個1990年代,有多少來自偏鄉的年輕人,因為貧窮放棄學業,因為在原鄉難以維持生計,而移動到人蛇雜處的大城市打零工、從事性工作,或者跟著到鄉下招工的人力仲介,進到職業訓練所,等待出國當移工。我們在1960年代開始經濟起飛的臺灣,不難看到類似的移動路徑,尤其在原住民族運動的脈絡裡,抗爭至今都沒有結束。我們在移工假日聚會的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裡,講述原住民樂人巴奈(Panai Kusui)、那布(Istanda Husungan Nabu)「沒有人是局外人」的倡議行動,讓移工有機會回頭摸索自己為何而來。
抵抗不只發生在街頭,幾年前,一位愛好寫作的印尼移工好友在一場講座上問觀眾,移工作者最常寫作的地方在哪裡?答案是廁所。這個回答反映了許多移工缺乏個人空間,對許多工作與私人領域重疊的居家看護而言,「個人空間」時常被限縮在手機螢幕上。曾有好幾位移工作者曾告訴我,他們的創作經常是在手機上完成的,主要是因為照護工作無法有確切的上下班時間。也許是科技的進步提供了這樣的便利性,但毋忘那些曾經不得不躲在廁所與衣櫃裡寫作的移工,他們冒著風險抵抗限制,去換取一點點的自由空間。
在這次臺北人權地景的導覽中,我們對照著印尼的近代史跟移工進行討論,試圖探索那些被主流意識形態掩蓋的歷史事實。「民主是什麼?」、「臺灣與印尼都是民主國家,為什麼人民仍然貧窮,社會仍然充滿不正義?」這些疑惑,在活動最後被移工提出來。「與移工共寫/創計畫:疫情內/外的身體敘事」是一個針對印尼移工創作與疫病所發展出來的計畫,我們試著引導從事業餘創作或展演的移工,思考在工作與疫情的限制下,持續保有創作的自由。人權地景中那些在殖民、威權的限制中嘗試發聲的人,示範著如何在不自由的狀態裡,何以維持自由的意識。
臺灣一直被視為亞太地區人權進步的標竿,但臺灣夠好了嗎?我們不該遺忘1986年湯英伸被苛收仲介費、雇主扣押證件與強迫勞動等遭遇,至今仍是許多移工的日常;還有2015年在漁船上被虐致死的印尼漁工Supriyanto 4、2017年被高雄某豆乾工廠軟禁14年的印尼移工阿芳 5;我們也不應忽視平均每四天就有一個移工遭到性侵,而在新冠肺炎疫情嚴峻的此刻,許多雇主違法禁止移工外出;還有其他,難以計數。在臺東南亞移工總數已超過71萬人,移工為臺灣的長期照護與工、漁產業做出貢獻亦是不爭的事實,筆者認為,無論未來移工是否被納入臺灣新國族建構的一環,移工權益的優化,與人權知識的轉譯,都是刻不容緩的工程。這次的人權地景導覽,只是一個很小的嘗試,正義之路,如海一般,即便深陷空洞,也必須把握每一個在空洞中覺醒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