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們留意城市上的事物時,平面設計有種魔力,強逼我們凝視它們。而瞬間所產生的感覺就是一種美學訴求,必須身在現場、短暫或長期被觀看物所影響,它的身影可能是一項商品包裝、一則廣告或一本書。平面設計很狡詐,能帶來溫飽之外的其他選項,敏銳地與文化及流行結合,用附加價值去和金錢產生某種連結,能界定人的某種打扮,特定用色可以營造出快樂的情緒氣氛……眼睛在愈多視覺元素中穿梭,代表平面設計正在產生某種視覺愉悅,而共享相同的觀念,令我們之間也出現了同一種文化,被同一個場域所同化。
「場域/ 在場」(site specific)是一種確實的概念,當中由不同的場所身處的地理位置、時間、社群、體制等所組成,當中的美學、意識形態等不同因素構成的場域,就是由文化、藝術及設計等聯繫起來,彼此能交錯、融合並重組成新的意義。「我者」和「他者」就是在不同社會和文化的各個場域當中產生,不同的社群可以描述出不同個體和群體之間的關係,拉長場域的光譜。評估平面設計和所有場域之間的關係之所以十分重要,正是這些特性在設計中的濫用,它既不是一種藝術流派,也不是為了服務或吸引大眾而定位,而是涉及空間的資源和權力問題,具備話語權可以使資源傾向設計師一方。正如反思事物和主義理論之所以可以發展,在開始之前都是由其批評者們所建立一樣,平面設計受場域的影響越來越密切,各式各樣的視覺傳播項目也出現一種不穩定的狀態,設計曾經是進入日常生活很好的手段,但現在卻變成凌駕於公共和文化之上,有時反而弱化了應有的碰撞。
不要忘記大眾的眼球,正如同所有批評家一樣,同樣在觀察社會,參與一場集體或個體精闢的考察,當作品在使用和觀看時,自然會接受批評並進步。設計不同於藝術品,它在場所中的生命周期永遠更為短暫,如同哲學家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看待自己作品觀點一樣,他覺得他的著作更像手術刀、燃燒瓶等物件一樣,爆竹般被用過之後隨即燃為灰燼,短暫但即見成效。他以這種說法來宣洩他對作品的忠誠和自信,套用在平面設計對於場域的定位可以說是十分貼切,平面設計面對場域時更加敏感,在實踐當下即時回應大眾,同時進行反思,親和但同時孤立於既有的文化、價值觀、社會經濟、政治及體制之中。
在這個基礎中平面設計被觀看、場域的關係逐漸變得清晰可見,不同的城市所孕育出的設計氣質和特性各異,根據參照的條件不同,設計師書寫出的視覺元素也不同,暫不論設計的優劣,在實現作品和場域之間的關係時,不能忽略首先需理解作品所處的公共領域,與我們習慣在移動裝置、電腦或其他螢幕中品頭論足相比,冷眼觀看而產生各種誤判。設計可以借用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提出的「機械複製論」(mechanical reproduction)1 來探討作品和特定場域的關係,他認為作品所在的空間及時間也會直接影響人的感受和思考,傳統藝術品的「靈光」會因大量被機械複製而消逝,他並不是反對這靈光的消失,而是覺得這是往後創作的人必須一併考慮的條件之一,這種觀點同樣可以適用在設計上。
平面設計的靈光轉變就是城市中不斷改變的趨勢,必須因應空間不停改變而持續自我檢視,這和聳立在地方上的建築物不一樣,或只能被限制在一面牆上或眾多商品的其中一角等狹小空間中,科技的發展、載體更豐富,反而讓平面設計的生命周期變得更為短暫,瞬息間就淪為過時案例,躺臥在網路的大墳場中,網路世界不再是場域的延伸,它就是場域本身,無限複製和無限傳播讓創作都變得「非物質性、時間性和非物件性」2,更加強調觀念與概念的表達。
設計師不自覺被動地摹寫地方上對平面設計的要求,即是說所謂市場就是當下人們的生活和審美。設計作品因此能側寫時代,過往俄國構成主義者就使用藝術來強調服務社會和生產,他們通過設計海報、書籍、報紙及標式等設計作品,來宣傳社會主義的理念,簡明的幾何圖像和強烈的色彩和文字,與權力緊緊結合。理解這些設計,就是理解設計所在的場域關係和社會意識形態。在現今城市中,設計服務的政治性多由生產者和消費者所取代,尤其當國家或城市沒有發展出一套有效的設計觀時,舊有的美學觀念已經不能滿足現有需要,視覺傳達過程也需要不斷培養新的觀眾,創造新的生活模式和社會價值觀,改造新的社會目的,而生產者、設計師及消費者的關係沒有跟上步伐,就會變得僵化。然而,扁平化設計風格(Flat Design)正好成為脫穎而出,純粹、簡潔和功能主導的風格反而在爆發浪潮中更有辨識度和受歡迎,加上大型科技品牌在2010年前後的大規模用戶介面及圖形設計改版,這種風格近乎成為了通用的設計規範,批評被濫用,質疑這是種設計的集體獻媚。
隨波逐流外,還要再發掘出更多的自我指涉,從某一個具體的設計導向,尋找加多的指向、進行解構及重新揭示其隱蔽的意圖。平面設計開始對自已產生懷疑,同時也對場域反思,用「反設計」去尋找設計規則中沒出現過的混亂和不協調,反視覺、酸性設計也應運而生,後者更是對於當代社會和文化現象的不滿,用自己的設計去諷刺、挖苦或嘲笑。如同現代主義風格泛濫後催生後現代主義一樣,風格發展成熟就變得沒有個性及失去差異,因此渴求另一種敍事模式,視覺元素甚至可能只剩下一條訊息,此外什麼也沒有,就只有文本,全然支離破碎組成的非物質元素,更偏向是一種行為藝術或表演,視覺強烈地流動「無常性」的風格往往受外界批評,並且激發觀者對平面設計固有意識形態的挑戰。
起因是日常生活看到的東西全部乏味,著名建築師羅伯.范裘利(Robert VENTURI)高舉唱反調「少就是煩」(less is a bore),寫下《向拉斯維加斯學習》 反駁那些循規蹈矩的設計淡然無味,反而古怪奇特的造型和場景更加迷人,品味低俗的過路裝飾、超大的甜甜圈、招牌粗糙的加油站、無厘頭設計對大眾美學更為重要,挪用再拼湊更令人覺得着迷,這個風格不再侷限在某指定場域,他的「虛假風格」城市美學在澳門就有類似的表現,新建賭場和酒店就運用大量虛假裝飾和元素去營造出夢幻的氣氛,挪用了古典風格、花園、巴黎鐵塔、倫敦大笨鐘等文化,過於奢華和浮誇,衝擊人的審美,但這種所謂不限場域的視覺設計雖然豐富,但卻淪為一座座主題公園,價值觀也產生混亂和失序。
場域的角色慢慢被排除在外,概念被觀念所取代,成為設計中重要的元素。
馬賽爾.杜象(Marcel DUCHAMP)購買了一個小便斗並將其展示在美術館中,聲稱這是他的「設計」作品《噴泉》(Fountain)。杜象這種行為挑戰了傳統的設計和藝術定義、標準,因此我們需要擴大對設計界限的認知,才能夠接受這樣的挑戰。「當一位藝術家使用一個概念性形式的藝術時,指的是所有計畫在決定著手進行之前便已決定,而執行的動作只是一件機械式工作」,藝術家索爾.勒維特(Sol LEWITT)在文章〈觀念藝術短評〉指出觀念的重要。設計常常受到多種形式的限制,例如書籍要符合書籍的特質,水要用符合瓶裝水的形式出現等等,設計界限曾被視為不可逾越的現實,但這種想法正在逐漸改變,平面設計慢慢嘗試打破這種單一思考的限制,為人帶來不一樣的體驗。
無論是後現代還是反設計,對平面設計來說都是其中一種手段,設計師早就安排觀者在一個必然會具備批判的意識層次中,利用作品引導他們對自身、社會及文化,進行自我反省、觀察和批判,有時平面設計中刻意混亂可能是一種反叛,隨意拼凑生活習以為常的事物,忽然停頓在不應留白的地方,改變舊有的設計規則和用色比例,逼使人感受與現實的疏離,利用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方法,把想法從熟悉的場域經驗中解放出來,引起問題和矛盾。有時意圖不一定受大眾歡迎,甚至有人會批評設計師在故弄玄虛、庸俗,然後千方百計試圖恢復物品的實用性,相反,也有追隨此的人宣稱這些設計具時代美學價值。
然而,當設計牽涉到整個體制運作時,不能僅僅依賴於固有的設計概念或想法,也遑論美感,還需要考慮到設計的受眾能力和理解。
現實上,不同的經濟環境、城市所擁有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以及受眾對設計的接受程度,都共同決定了接受設計的高度。「文化資本」一詞由法國社會學家皮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指一個人在文化方面擁有的知識、技能及價值觀等資源和經濟緊密相關。擁有大量文化資本本身就是一種特權,並且擁有鑑賞能力也是一種社會階層,他認為這種能力並非自然天賦,而是在社會環境和教育背景的影響下逐漸形成的。城市物質豐裕,但人們反而對城市中的事感到失望,文化資本在物質和精神的追求下更偏向追求「無利害」的視覺享受,覺得經濟和社會與自己無關,漸漸培養出一種追求純粹、拒絕學習、自我的美學觀念及喜好,容許設計師利用更複雜的手法來創造更具挑釁的設計。設計的公共性有時僅只基於被特定社群所理解與認同,場域中的我與他者不斷在分化又協調,排斥又馴服。
時代一輪輪過去,新興的場域和消費模式慢慢改變傳統的平面設計,舊有的出版物在商品化的過程中,重新定義了書籍的文化身分及社會的關係。本來被視為夕陽行業的書籍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萬千寵兒,書籍已被視為某種文化場所的必要元素,書籍設計也跟作者、讀者或觀眾等一樣重要,看到的不是對美學的重視,而是一種類似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作者已死」的商業實踐,不管內容,只要能給人帶來美感的書都通通留下。
書籍設計從封面到內頁、排版到裝幀,製作跨度幾乎包括了所有平面設計的元素。在商品導向的市場推波助欄下,成為文化附加價值極佳的代表,即是設計得美的書可以成為個人或場所文化實力的彰顯,這種現象讓彼此的關係變得模糊不清,成為了「在適當情況下可以挪動」3 的裝飾品或藝術攞設。日本的蔦屋書店都早就公開否認自己是書業 4 、以獨立書店自居的青鳥書店在地方快閃及退書的問題被公審 5,平面設計要服務的是「生活提案業」、不是書籍,老實不客氣地去語境化,這種割裂弱化了真正的文化內涵,令「文化」二字變成髒話。
好的設計是橋樑,反之造成鴻溝、具有侵略性。城市的面貌因場域的不同而改變,而平面設計在各場域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地位也有所不同。然而,文化影響場域,同時場域也影響文化,關係是一種動態的、不斷變化的過程。不同文化往往會對應不同的設計風格,而風格就像一種烙印,總是無聲但深刻,反映出你的來歷。城市和平面設計的距離,不僅僅是現代與傳統、社會與文化、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鍵的是要如何跨過那些缺失和空虛。
老實說,樸實的書籍封面反而更能吸引我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