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的規劃下,2020年的「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簡稱CREATORS計畫)已邁入第三屆。相異於慣常以成果導向的補助機制,CREATORS計畫則是著重「問題意識、方法學、實驗的發展過程,以及對於『文化實驗』的多樣想像」。1自然,關於「文化實驗」的具體內容與實驗所需的時程是抽象、不確定的,但也因為擺脫了追求產出成果的邏輯,令獲計畫支持的創作者們能放膽設定實驗的方向與進度,幾無限制。2
在這樣的機制下,CREATORS觀察員的位置也相異於藝術評論者:一般來說,後者通常是立基於已完成的作品之上,進行根據評論者自身經歷與知識系統所產生的特定判斷;而觀察員則是在較長的時間跨度中,持續追蹤、更新實驗的進度。但「實驗」一詞除了創新、進步等明亮的意象之外,也同時意味著計畫的進行並不一定保證取得預期的成果,伴隨著可能發生的各種歧路、繞道、甚至是因遭遇不可預測的因素而失敗。因此,觀察的焦點便落在實驗的過程,而非不一定到來的預期成果。但是該如何描述這個過程?我們大概需要一套不同於日常藝術評論的語彙與切入點。也許能這樣想,對實驗過程的觀察與寫作本身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實驗性。
因此,本文將基於此次所觀察的兩組CREATORS計畫,進行一次嘗試性的對照閱讀。陳志建的「自然復刻――臺灣AI數位風景」與引爆火山工程的「負地理學:近未來的蓋亞實踐與藝術計畫」,兩組計畫皆將目光轉向了自然環境與感知間的關係:前者嘗試在面臨環境劇烈變化的當下將目光投向未來,試圖透過AI(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技術建造一艘數位方舟,度過將臨的大洪水;而後者則是透過再訪、推想、爆破重重既有地層的過程,重新調度、召喚那些深埋於地底之下的不可思/見之物。無論是彌賽亞時間,抑或是地質時間,兩者都試圖透過另外一種時間尺度來重新錨定所謂的「當下」――一個偽裝成時間序列上一點的穩固秩序結構。對此,提出一個基於「時差」的閱讀框架似乎也並不那麼突兀。
讓我們設想這樣一個場景:在自然生態已被破壞殆盡的近未來,人們若要認識「自然」,便只能透過存取那些晚期人類世時期的田野工作者與AI所共構出的資料庫,來認識鳥獸草木之屬。在全球自然災害頻傳之際,這個末日感十足的景像似乎不再是難以想像的遙遠未來,而更像是有可能發生在有生之年得見的近未來。3圍繞著這個意象展開的「自然復刻――臺灣AI數位風景」計畫,便是企圖在物種的滅絕來臨之前,透過AI工具構建出臺灣自然風景的資料庫,並加以保留。而除了保存功能之外,透過將資料庫進行開源,供有需要的創作者使用,構築出人機共創的數位工作模式。
但在經過與Taiwan AI Labs(臺灣人工智慧實驗室)的交流後,陳志建便放棄了這個構築資料庫的構想。一方面,現有的AI模型可能都需要花費兩、三年的訓練(training)才能達到實用階段,在期程上並不可行;另一方面,訓練時所需要動用的大量運算能力也遠遠超出此一計畫的預算。而即便上述兩個條件都滿足,由於AI模型的專用性格難以泛用,使得好不容易構築出的系統未必能滿足其他藝術家進行創作時的需求。因此在期中開放工作室之前,陳志建便將計畫轉型成以他所熟悉的機械動力裝置作為呈現的形式。
此時,讓我們設想另外一個場景:我們走入一個房間內,一面由光線與聲響組成的波浪湧來。仔細一看,是上百隻光條搖曳著,彷彿是一面芒花海般,間或伴隨著風刷過葉面的窸窣聲響以及斷斷續續的蟲鳴聲。這幅具有未來感的景象,可以說是前一個場景的具體化呈現:在自然持續被人類破壞的未來,甚至連「風」都將不復存在。此時,於末世倖存下來的人類若要理解「風」,這個他們未曾經驗過的自然氣象,將只能透過AI演算出依照過往紀錄所推測出的可能狀態,並以某種形式表現出來。因此,基於這樣的架構,我們所看到的光條運動軌跡,將會是AI基於過往某一地點「風」的累積資料所推算出的可能面貌。而為了呈現出這個場景,首先要處理的是驅動燈條運動與音響震動的訊號如何透過AI生成?接著,是如何調校機械動力裝置,使之呈現出藝術家心目中的「風」應有的姿態?
驅動光條的訊號是透過風向儀與風量儀於各個地點採集資料,並於同一地點同步採集風的音訊,之後再交由AI生成。而機械動力裝置的調校則是通過不斷嘗試更動馬達的驅動方式來更加貼近以上訊號的生成邏輯,達成陳志建所謂的「柔化」效果。但這兩個部分都遇到一些操作上的困難。
首先,是音訊的問題。一般來說,AI的優勢與強項便在於能夠在特定情況下應對未知與無序,換句話說,便是能夠處理渾沌的能力。然而,錄製風聲再交由AI進行訓練、最後進行生成的過程並不這麼順利。相較於作曲的人機共創,是由人類透過輸入音訊檔、訓練AI「聽」懂以音程為基底的編曲、再透過訓練進行生成;但風聲並不具有像音程、頻率這樣一個可以被清楚識別的「標記」,因此也就無法進行有效的訓練。追根究柢,風聲並不是MIDI(音樂數位介面,Musical Instrument Digital Interface)音訊,而是一團複雜、異質的混合物,是空氣流動與其他介質摩擦所產生的一團噪聲(noise)。而人們平常所聽見的「風聲」,其實是透過認知系統強行將空氣與介質(例如樹葉、水面)摩擦的聲音從其他訊號中前景化、獨立出來,將其他不相干訊號「降噪」此一複雜過程所達成的效果。
再者,是風量、風向與聲音之間交互作用下的關係,並不是直觀的對應關係,亦即我們認為「照理來說」的風量越大聲音越大,其實是具有一定的不可預期性。陳志建認為,我們有著上述的預期認知,便是人在揣摩自然的時候,透過思維對自然的合理化。但如何調節自然本身所具有的不可預期性與人的預期心態,便是藝術家所要著力之處。
因此,除了將採集到的風聲切分成極短的單位,交由AI處理風量與風聲的對應關係並即時生成數據外,陳志建還預錄了十小時AI生成出的運動軌跡與風聲訊號。他指出,如果即時生成的運動模式與聲音對不上,或是產生某種不協調感時,他便會以預錄的訊號取代即時生成的訊號,透過人工的方式來校準、修飾,達到他想呈現的美學效果。他提到,若只是將數據丟入AI後等待生成,那創作的成果將會因為使用工具的雷同而很大程度上具有某種趨同性。他提及最近AI生成山水畫的案例4,認為當技術普及後這套技術可能會以app的形式出現,屆時所有人都能夠透過簡單的步驟將相簿裡的幾張相片「餵」給這個模型,然後生成出類似的圖像。不同於此,藝術家的任務則是在人機「共」創的環境下,通過自己的美學判斷進行調校。
在陳志建面向未來的計畫之中,卻能感受到一個古老的意象,也就是諾亞那幾乎包含所有物種的基因方舟。在諾亞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經由毀壞而重建的世界,但這世界並不新穎,而是在耶和華各從其類的律令中將世界還原(undo)為其應有的面目。因此,諾亞的時間是一種神話的、循環的時間:一個被允諾的、可預期的「未來」。但陳志建的計畫與之不同,從開始的計畫到轉型的過程中,不可預期總是現身,並要求著遭逢的人做出決斷:這意味著不再有律令、也不再有允諾,而是透過選擇構建真正的、未知的未來。同樣的,AI工具也不只是將現世存有轉化為數據的封包,以便於在未來重啟一個當下;而是透過此一技術,在當下對未來的某種路徑設定與祈願,一種時間上的悖論:一個不會來臨的末世未來。
此次引爆火山工程的計畫以相對複雜的形式呈現:包含了論文發表、系列講座、火山區域的實地探訪(「夜行者計畫」)、視覺呈現與預計的出版計畫。如此複雜的形式或許可以追溯到團隊成員梁廷毓於2019年11月的個展「墳.屍骨.紅壤層」,此次個展同時也以相對複雜的形式呈現:兩個展區、展覽對談、系列講座、工作坊以及於人文學社年會的論文發表。關於為何以如此複雜的形式進行創作,或許不能單純地以「計畫型創作」一詞帶過,而有必要加以深究。
回顧此次個展的開幕對談,對談人王聖閎從雙年展在臺灣的近況談起,他認為自「2012台北雙年展:現代怪獸/想像的死而復生」起,無論是聚焦在歷史、人類世或是檔案等問題,都建立在相同的預設之上:知識的可見性(視覺藝術中隱含的可視覺化邏輯)以及可立即交換。他並且指出,越學術性的展覽便越傾向於將知識的可交換性作為前提。但某些不可見的、時間上不允許快速流通與交換的知識,該如何避開這些限制呈現?更具體地說,為了對抗這些當代視覺藝術中的預設,必須採用何種方式來呈現如長期的、持續性的田野經驗,或是某些外於我們認知框架的「地方知識」5?藝術家嘗試給出的回應便是我們看到的複雜形式,也就是各種不同的展示介面。
因此在地點上,除了位於臺北市的合作社展區外,尚有位於桃園市龍潭區的菱潭街興創基地展區。合作社展區主要仍是以視覺藝術熟悉的形式呈現作品;而菱潭街興創基地展區則是以「現地行動」為主,提供觀眾當初進行田野的地圖與座標,讓觀眾能循線重返田野檔案與影像生產的現場。透過調動觀眾的身體去親臨田野的現場,產生的效應不僅縮限在現地,而是同時轉化了合作社展區中作品的意義生成框架。
值得一提的是,引爆火山工程的成員們正是當初王聖閎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教學時的第一批學生,因此,不論是在當初成員們的畢業製作或這次的計畫中,見到他們敏銳地感覺到視覺藝術中某些預設框架的可疑氣息、並提出反思與批判,也就不那麼令人意外。舉例來說,在當時的畢業製作「引爆火山藝術行動」論述中,他們並不將展覽空間6僅僅視為放置作品與呈現創作概念的中性空間,「相反的,選擇空間本身就是行動的手段之一:空間不被視為是一個單純的展覽,而是涵蓋著整體行動的策略考量」。這個以空間導向出發的藝術計畫由大屯火山群發想,無論是策畫、行動與展出,都圍繞著陽明山地區進行。其中,「火山行動――冒煙孔」這一行動,是當時藝術家們在文化大學周邊投遞即將有火山活動訊息的傳單、以及於水溝施放煙霧等方式,營造大屯火山活動進入活躍週期的假象,並後續在Facebook、Dcard等網路社群平台追蹤附近學生與居民的反應,企圖破除「日常」的穩定假象,將此區域「再」在地化為火山。但此次行動並未引起太大的關注,驅使他們重新思考要如何以更有效的方式趨近與調度民眾的感知。
回到本次的計畫,可以發覺他們仍然延續了對空間以及民眾命題的探索。一方面,透過組織公開的系列演講並上傳至YouTube頻道7,在議題的多元與觸及的廣度上,處理的是一般意義上的「大眾」8,亦即某種靜態的、接受資訊的被動觀眾(尤其是那些透過YouTube觀看影片的非在場觀眾)。另一方面,夜行者計畫則是徵求參與者共同組成「暗夜調研隊」,於即將入夜或深夜的時段走訪各種火山地形,「進一步去發展探索地理、地質如何影響感知、藝術與創作界限」。9
不同於「火山行動――冒煙孔」依照地緣關係來決定受眾的方式,本次在組織暗夜調研隊時,藝術家們有意識地篩選了來自各領域專業10的參與者,形成了一個特殊的臨時社群,並經由議題設定引發跨領域的對話:經歷過8月底於向天池火山口的「夜行者計畫――火口湖」、9月初七星山金字塔與古凱達格蘭祭壇的「夜行者計畫――天坪」,在10月初的「夜行者計畫――焱山談:魔神仔崁夜營」中,藝術家們組織了夜談活動,邀請各位隊員從自身專業或興趣出發,分享經過這三次夜行後的想法。從對魔神仔的人類學詮釋、飛碟目擊與攝影之間的關係、記憶政治與空間的交互作用、超自然與出神經驗聊到實際的地質探測方法。透過這些相異的論述,將隊員們實際走訪過的地景、以及所置身的空間重層化為一個可供不斷深掘的異質地層,同時也形塑出一個動態的、共享同一種美感經驗的臨時社群。
這些論述的差異,很容易歸因於其學科範疇的不同,但也可視為不同的時間感所造成:相較於動輒以百萬年計的地質事件,人類短暫的生命與有限的感知能力甚至無能窺見一斑。在如何感知這巨大到(也緩慢到)超出我們感知能力範圍、卻又影響與構成我們生存環境的地質事件的問題上,不同學科通過不同的想像力與取徑嘗試接合這個鴻溝。而引爆火山工程的計畫便是在時間感知已經標準化/僵化的當下,透過將不同的時間感植入、或與當下的時地縫合,提出一種非以可見性邏輯導向的感知模式:不只是地點限定的(site-specific)、更是多重時間感的現時並置。
雖然在C-LAB的官方期程上兩組計畫都已結案,但實際上兩組計畫都仍在發展當中:陳志建的計畫正朝向完成作品的方向繼續進行中;而引爆火山工程已經在企劃第五次的「夜行者計畫」。這樣的現象呈現出的是藝術創作與機構間並不分享同樣的時間感,或可以這麼說,在此之間存在著「時差」。但此一時差並不是一種阻力,與之相反,其實這正恰巧是藝術發起的動能之一:在陳志建的計畫中,為了朝向一個不同於此一時間序列上可預期的末世未來,他企圖透過技術手段將現世封存,寄往那個有著不同可能性的未來;而在引爆火山工程的計畫裡,從我們所站立的地表不斷下探,透過挖掘、爆破那些重重地層,召喚出那些被現世日常與當下所排除在視域之外的幽暗曖昧。無論是朝向另一個未來的贖回、或是降靈纏繞擾動安穩現世,都是透過不同的時間感對這個看似殆無疑義的當下進行重啟。
可以說,時差猶如一股潛勢,是埋伏在名為日常的地層之下的斷層線、是被封存的一股數據流等待被肉身化、是由於不合時宜而被拒斥的白日夢、也是在深埋在行禮如儀的現世中,寂靜欲裂的一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