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雜誌」(Magazine)的龐然字首,「小誌」(Zine)所引以為傲的自由精神,在形式與內容上似乎更加無拘無束,既是愛好者的專題刊物,也是表達理念或美學風格的心血結晶。以獨立出版為主,這樣的作品無疑需要通路,它們在眾聲喧嘩的時代該如何為世人所見?有什麼平台可以讓這些創作者得以齊聚一堂?
2013年,邱璽民與小誌團隊「搖擺少女」共同舉辦了第一屆小誌市集(Not Big Issue)。市集攤位以臺灣的小誌創作者為主,展示並販售他們自製的獨立刊物,現場還有演出節目與其他活動,氣氛歡樂、交流熱絡,就像一場隨興的刊物同樂會。隨著活動吸引越來越多同好,這個一年一度的盛會辦到2016年,歷經兩屆停辦,在2019年轉移至更大的場地「濕地venue」重新開張,於6月8日、9日舉行。
要說自己的故事,邱璽民得從生平製作第一本刊物的經驗談起。現為專職設計師的他,大學念的就是商業設計,那一年為了畢業製作和朋友組了樂團,因為覺得只有唱片包裝太單調,便做了一本刊物來跟樂團相輔相成。那時還沒有「Zine」這個名詞,對於這群年輕人而言,純粹是有了想法就放手去做,一點包袱也沒有。
不過,出了社會以後,邱璽民因為家庭的關係,沒有直接踏入設計行業,而是先在工地做了兩年的監工。他自言,對於不是相關科系出身的他,那是一段很特別的體驗,影響自己後來的工作態度甚深。那間公司在業界是出了名的嚴厲,身為一個剛畢業的小夥子,做事非常緊張,也沒辦法去凹年紀大、資歷深的工人,親自下去做那些雜事又會被老闆罵,簡直是一件「無法上手的事情」。但也正因為這份工作,反而衍生出一股動能,讓兩年沒碰設計的他開始想做一些東西。於是在2008年,他的第一份自製刊物《京都塑膠人》(Kyoto Plastic Man)就這麼誕生了。
「京都塑膠人的重點不是『京都』而是『塑膠』。那時候的工人會自嘲說『我們都是塑膠』,就是指那種沒什麼價值、又不會痛的東西。這就是名字的由來。」邱璽民回憶道,第一期刊物的內容大部分是在工地的生活感想跟雜七雜八的圖像,反映了當時的心境所感。後來有了一些固定班底,也陸續與不同的人合作,刊物開始有了主題,像是第三期用「下午龐克」來表現不合時宜,第四期的「五十哈扣才開始」,則是以中年人支撐社會的觀點出發,反對當時社會上討厭中年人的氛圍。截至今日,刊物出到了七本,整體的內容走向,被作者自述為「完全主觀的次文化設計及社會觀點評論」,一邊投射自身的政治狂熱,一邊用限量的紙本形式複印出創意的軌跡。
起初,刊物完成了也沒有地方可以賣,因為過去在中壢念書的關係,與當地一間深夜唱片行「Voice」的老闆熟識,才得以擺在店裡寄賣。後來,那間店倒了兩次,又在附近重新開張。「算是一種同溫層的互相幫助吧。」他說。那時候他的獨立刊物的販賣方式大多是參與市集,但他發現,只要刊物跟其他商品擺在一起,就比較少會被翻閱,而當時的市集除了牯嶺街有給刊物的特別區域,大部分都缺乏這樣的安排。「觀察到這點以後,我們就決定試試看,辦一個只有刊物的市集。」
第一屆的小誌市集還沒有太多參與者,但是活動方向已經很明確:鼓勵大家持續創作,召集各具特色的攤位擺出作品相見歡,大家互相交流以外,還要玩得開心。畢竟作品本身就會說話,市集裡思想流動,充滿老派的現場魅力,沒有什麼限制,最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那是還沒有太多人在做獨立刊物的時期,邱璽民從身邊認識的人開始,湊出了十幾個攤位,選在「行者」理髮廳的地下室舉辦,原因是除了桌椅齊全,還有彼此的氣味相投,「大家都刺青、穿黑衣服,很酷」。裡頭有兩塊空間,第一屆市集用了其中一邊,隔年人數變多就用上了全部,第三屆再加上隔壁的朋友開的店「COW Records」,有空間可以使用,變成三個地方同步進行,現場的活動也比較有互通性。不只參與者眾,攤位數也一路增長到四、五十攤,活動期間人數多到讓鄰居報警。據說不是因為噪音,而是大部分的參與者都有某種樣貌,推測是門口塞了太多黑衣人,造成附近居民恐慌。
「活動的空間優先留給攤位使用。通常是先把場地有的桌椅排出來,看能塞多少就放多少攤,盡可能讓更多人有機會展現自己。」邱璽民表示,挑選報名的組別時,通常會先刪掉一些比較流行的、大眾的,或是那些市集常見的攤位。以2019年為例,一百多組的報名者,還是必須刪掉五、六十組,但如果遇上真的很喜歡的作品,即使位置不夠,也會盡可能想辦法找空間硬塞進去,畢竟是自己執行的活動,任性一下也沒什麼關係。此外,也會找一些朋友來賣零食、冰,還有樂團做插電演出。
「其實『小誌』每屆都是辦完了再來思考明年要不要繼續,本來第三屆辦完之後就想要先停下來看看,因為想不到還能帶給大家什麼新東西。2016年會再辦第四屆,是因為有一位長期配合的夥伴小肆要結婚了,於是特別用活動來幫他辦個同溫層婚禮。」那一年的小誌市集,他辦了一桌請攤位們吃飯,每個攤位也都別上了婚禮的名牌,主角則繫上古代新郎倌的大紅花球,活動格外熱鬧。「每年小肆跟夥伴米奇鰻都會在現場做電台『牆破radio』,用有點綜藝的風格,替沒去現場的人做盲人導覽,以及不間斷地放歌、跟創作者開玩笑。他們是這個市集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他們,就像是少了很大一塊東西,靈魂的那一塊。」
在那之後小誌市集停辦了兩年,期間不時有人隨口問邱璽民要不要重啟小誌,但真正促成他下定決心的主要原因,是他在2018年參加一個叫「Room Service」的活動時有所感觸。雖然那不是個純刊物的市集,但卻在那裡遇到了許多以前在小誌活動裡熟悉的朋友,「我覺得在這兩年之內沒有一個場合,可以一次遇到這麼多『他們』,所以參加完就想著:明年來辦一下吧。那純粹是一個很想看到這些人再次相聚的情緒。」因此後來2019年的小誌市集才以「F.R.I.E.N.D.S」做為主題,靈感來自美國影集《六人行》,成為對這群熟悉的朋友的致敬。親自設計活動一切視覺的邱璽民,也偷偷埋哏在宣傳圖之中,留待大家發現。
談到近年的獨立刊物潮流,邱璽民認為這種起起伏伏是可以預見的,就像蛋塔效應一樣。以他的觀察,大部分的小誌創作者印刷量不會超過五百本,少數人可以出到一千本,但如果是比較靠近主流市場的作品通常會更好賣,一次印製兩、三千本都有可能。當年需要到處找咖啡廳寄賣的創作者們,如今多了不少擺攤機會,尤其前兩年幾乎每個月都會有刊物市集,現在也有書店會願意引進這類作品,甚至出現了本身就在做小誌的獨立書店,整體環境已變得更加友善。
「但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事物只要流行起來,原初的模樣就會跑掉,漸漸變成某種樣子。」這是很現實的一件事,再瘋狂有才的創作者如果沒有符合大眾想像中的模樣,仍然很難打進大眾。邱璽民表示,活動會續辦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有時候在其他市集看到一些認識很久的攤位,仍然難以融入整個場景,希望能夠藉著小誌市集,讓他們有更自在的曝光方式。「我對自己挑選攤位的眼光還蠻有自信的。至於外面市集的多寡、有什麼樣的影響,就隨便吧。」
那麼這些小誌創作者,通常是以什麼樣的步調在進行創作呢?是不是完成了刊物,就想辦法販賣;如果沒空,就先擱置一邊?「我自己是蠻喜歡這種隨意的創作狀態!但不希望要來擺攤的人也是這種狀態。」邱璽民笑著解釋,因為看過很多人只做過一本刊物就停手,那其實不太像是真的在「做刊物」,只是想做一個東西的衝動而已――「好像要連續出過兩、三本刊物,才可以真的進到這個世界」。也是因為這樣,邱璽民希望能鼓勵創作者不斷地做出新的東西,所以「半年內要有新產出」就順理成章成為了報名的規則之一。
接著他像介紹朋友那樣,講起幾個攤位:
「涵洞」,原名「Happy Fool」,風格像幼稚園小孩畫的東西,卻很刺眼、很有力量,長出自己獨一無二的樣子;頗具名氣的「精裝少年壞報」,將我們這一代兒時的流行文化跨時空拼貼,永遠令人會心一笑;來臺灣三、四年的日本人永岡裕介,跟每一屆活動都有參與的周依(Chou Yi),兩個人的創作風格非常成熟且不落俗套,更別提他們又是帥哥美女的組合了。
同為小誌市集元祖的「挪石社nos:books」,則是邱璽民的學妹,幾乎是同期開始做刊物到現在,是許多人模仿跟致敬的對象。她與她的夥伴智海兩個人以出版社的方式營運著,除了自己的作品,也幫喜歡的藝術家出書,例如跟攝影師陳藝堂合作的書《Topology in bed 床上拓撲學》,拍攝奇形怪狀的棉被雕塑。故事來自創作者倪其才某次受情趣旅館啟發,後用於夫妻的房事暗號,後來其女兒回憶起這段幼時不解的往事,遂請父親重置當年的棉被雕塑,再予以編輯結集,風格精緻有趣,也有很多想法。
「和平製品」大概是從第三屆開始參加,其畫風讓邱璽民第一次看到時就覺得非常獨一無二,而且一屆比一屆更厲害,創作量大得驚人;刺青師YORK也是從第三屆開始參加,他的風格在小誌裡也是非常少見的,聽說他畫一張圖只需要幾分鐘;新加入的攤位「A ee mi」也非常令人期待,她的東西結構非常紮實,而且不避諱任何社會議題。
「這些攤位就是能創造出讓人非常驚豔的東西。他們散發出來的氣質,也會讓別人想做一樣的事情。而我想做的,就是想辦法讓他們被大家看見。」邱璽民謙虛地說,除了挑選攤位、提供環境與設備之外,自己根本沒做什麼,只要把這些人擺在一起,遍地的靈感就會自由生長,開出一地草野。
對於邱璽民而言,小誌市集早已不只是一個平台,更關乎大夥一路走來的人情與記憶。這麼多年來,即使環境艱苦,有許多人還是在這條路上堅持著,現在他更想成為那個「將大家聚在一起的人」,而市集就是一場和夥伴再見面的玩樂與相聚。他說,察覺到自己性格裡的保守特質,做刊物怎麼做也做不過那些「真正自由的」創作者,所以辦市集也許才是應該要好好做的事。
話鋒一轉,他忽然補上一句:「啊,但是我今年暫時從《京都塑膠人》單飛,又出了一本……」
邱璽民寫在2019第五屆小誌市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