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0日,長期存在於物理方程式中的「黑洞」,從遙遠而神祕的天文義理學遙想,首次成為視覺可見的影像現身在全球的各種資訊媒體平台。那一刻確證了「科學」及「科技」對於當代文化的塑造力量……,一時之間各種關於黑洞影像的瀰因(meme)及二創、三創充斥於各類網路資訊平台上。
「知識」,特別是「科學」及「科技」的知識成就,明顯地成為了某種「感性」及「想像」的對象。與此同時,科學及科技上的名詞、概念乃至於應用技術,也成為了當代藝術創作中常見的引用,蝴蝶效應、碎形、混沌、超距作用、克隆、奈米、拓撲、熵,乃至於弦論、人類世等,近20年來流行過的科學名詞,在當代藝術中從未缺席,各類的延異想像,無論理解的正確與否,科學名詞的二創式作品及論述,成為了當代藝術中的行為常態。
儘管當代藝術中,那近乎跨越了所有自然科學學門的名詞引用時尚1,讓人不禁有種當代藝術家根本是達文西再世的既視感,在這個將「科學」耍弄成時尚的年代裡,「實驗」這個原本深鎖於理工學院高牆中的宅居活動,也堂而皇之地成為了新的瀰因,成為了當代藝術及文化的新時尚口號及行為。
恰恰是在這個彷彿加上了「實驗」,藝術創作即可成為某種比擬科學實驗的嚴肅並且深刻的智性行為的時代裡,或許我們真正該思考的是,除卻了這些蹩腳、扭捏的援引外,藝術及藝術創作本身的可能性何在?與此同時,或許也更該退一步仔細凝視科學、實驗與藝術之間在歷史中的實際關係及其交互狀態。更有甚者,或許更該思考的是,藝術創作作為某種象徵精神自由的活動,其本質為何?究竟該如何看待「創作」與技術、知識乃至於材料之間的關係?從某個角度上看,古老鍊金術中所強調的「昇華」與「蛻變」,更貼近於藝術創作的探索與嘗試。一方面,「昇華」體現了「物質」在技術過程中所創造出的性質或精神提升,另一方面,「蛻變」則回應了「物質」在技術過程之後,對生命的轉化。
當簡單的礦物顏料與油品在畫筆的勾勒過程中,構成一幅又一幅動人心弦的作品,當金屬、木、石在一連串的斧鑿、琢磨過程後蛻變成引人凝視的量體,乃至於藝術家將各種物質通過技術轉化成音聲、氣味等類型的作品時,其真正所引領出的不正應合了鍊金術那強調「昇華」與「蛻變」的觀念?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恰恰是鍊金術那非科學實驗性的探索,構成了現代科學的誕生。當思索當代藝術與所謂的跨領域、科學乃至於實驗的關係時,或許回到「科學」及「實驗」誕生之前的鍊金術態度中,更有可能協助我們指明當代創作與科學及科技之間的可能性,以及重新凝視、思索當代生命的「昇華」及「蛻變」如何可能,這個一直以來的藝術旨要。或許藝術家應該像個孩子般,永遠相信科學家早已棄置的鍊金術,畢竟那裡存在著未知的可能性。
如果說「科學」鮮明地帶有著柏拉圖、笛卡爾那屬於絕對抽象與理性的哲學思考基因,那麼「藝術」似乎總帶著撇不開、洗不淨的酒神與火神氣味,「身體感知」對於理性的「科學」從來不是一個重要的存在,畢竟愛因斯坦的實驗室只在腦海裡。
儘管「科學」的抽象思維傳統如此鮮明,但看看新柏拉圖主義的經院哲學傳統,就知道僅憑空想的知識可以出多少錯誤了。諷刺的是真正構成了科學誕生的基礎,並非抽象思維的哲學傳統,甚至不是所謂的知識分子(intellects)締造了現代科學的誕生,科學誕生於藝術家和技術職人的身體經驗中。
藝術史學者帕梅拉.史密斯(Pamela H. SMITH)在其著作《藝者的身體:科學革命中的藝術與體驗》(The Body of the Artisan: Art and Experience in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通過旁徵博引的舉證,證明了「科學」誕生於創作者的身體實踐與體驗;此外在她的另一本著作《鍊金術的事業:神聖羅馬帝國的科學與文化》(The Business of Alchemy: Science and Culture in the Holy Roman Empire)則提及了16、17世紀的鍊金術對於科學與文化的影響,以及其如何形塑了現代科學與資本主義架構的過程。即使不論這兩本書中的細緻內容,從其簡介及書名,我們依舊可以勾勒出藝術(藝術家及職人)與鍊金術的觀念與態度,如何地構成了現代科學――或者更為正確地說――「啟蒙時代」科學的基礎。正是這些深具創造力的人,釋放了長期以來禁錮在以空想推斷為主的柏拉圖哲學傳統的知識及想像力。更有甚者,所謂的科學性「實驗」流程,事實上正是誕生於這群通過親身嘗試並逐步建構認識的創作者。
若從鍊金術的知識跨越態度與藝術家的身體實踐,來回望當代藝術與科學、科技乃至於實驗的關係。那麼女性藝術家艾米.卡莉(Amy KARLE)的作品《重生聖閘》(Regenerative Reliquary)2或許便指出了當代藝術如何鍊金術般操弄著「科技」和「科學」的元素,以及如何重新在這個基礎上思考「身體」的概念。一方面,作品以3D列印生物膠的技術,構做了一個手骨支架,另一方面試管中的溶液乃是生物實驗室中的培養液,透過將幹細胞(stem cell)3噴灑在手骨支架上,藝術家嘗試著在培養液的協助下,使幹細胞逐漸分裂成構成手部各組成的細胞,從而再生一隻完整的手……。在此作品中,藝術家猶如鍊金術師般的操弄了3D生物列印科技、細胞培養科技以及幹細胞再生醫學科技,並藉以回應西斯汀教堂上,那當上帝與亞當雙手接觸時,便賦予了生命的隱喻。
儘管,現實中這個作品並未真正地長成了一隻功能健全的手,然而卻真實地刺激了醫學科學對於「再生」醫學技術的新探討4,這作品對於生物醫學科技的思索與實踐,斷非一根大型試管中泡著一個人體,藉以表現生物複製所能比擬的。後者僅僅只是影像的擬仿,而前者卻嚴肅地冶煉了科技及生命的思索。此外,藝術家的「生物回饋」(Bio Feedback)5系列作品,同樣地顯現了生物訊號測量技術和身體之間的轉譯關係,從血肉到視覺訊號乃至於音聲及頻率,身體真確地在這個技術過程中,蛻變成另一種形態的存在,與此同時「科技」成為了鍊金術師的冶爐,鎔鑄並昇華了觀者對於生命及身體的思考。面對科學、科技與實驗,藝術更重要的或許是那絕對的鍊金術姿態。
如果說,藝術家的身體經驗與鍊金術實踐構成了科技、科學與實驗的誕生溫床,那麼還必須說的是,在這創造性的技術拓展與觀念延異過程中,同樣刺激了新的哲學視野以及嶄新的宇宙詮釋。或者更為正確地說,通過藝術與科技,人類構成了新的認識系統。回望歷史,可以確信的是技術與藝術的前進,刺激了哲學的新視野,儘管技術哲學(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彷彿佔據了思考科技的思維性領域,然而對於藝術創作,或許真正重要的是體認到藝術本身就是哲學的技術(technology of philosophy),要言之,藝術創作將「技術」和「科技」昇華至哲學思維性的存在。而其所依憑的是創作者對於認識科技、科學知識後的直觀神祕主義想像。
德國藝術史學者柏磊徳(Horst BREDEKAMP)在其著作《古代的誘惑與機械的祕儀:造型驚奇室與自然、藝術與科技的演化》(The Lure of Antiquity and the Cult of the Machine: The Kunstkammer and the Evolution of Nature, Art, and Technology),提及了造型驚奇室(Kunstkammer)6投映了笛卡爾(Descartes)、洛克(Locke)乃至於克普勒(Kepler)等思想家那意欲通過藝術與科技(機械)統合自然力量的雄心,並且更近一步地將造型驚奇室視為是當代數位空間的原核。値得注意的是,並非是先有了哲學家的概念才出現了這些鬼斧神工般的創造及收藏,恰恰是先有了新技術的驚人創作及收藏,才刺激了笛卡爾等人嘗試以新的視野去詮釋這個世界。7從啟蒙時代的歷史回望當代科技、藝術與哲學的可能圖像,則我們或許應該說,如果啟蒙時代存在著對古代的想像,那麼當代更多的是對於未來的浪漫,而對於機械的神祕主義則轉化成為了數位及虛擬的神祕主義。
若從科技神祕主義來觀看當代藝術作品,那麼或許藝術家雷菲克.安納多爾(Refik ANADOL)的作品《檔案夢遊》(Archiving Dreaming)8以及Ouchhh工作室的《數據之門》(Data Gate)9便細膩而精準地再一次投射了科技及知識內在的神祕感性,與此同時更以當代數位科技的創作姿態回應了造型驚奇室的技術感性傳統。作品《檔案夢遊》通過人工智慧演算法的構成,將網絡空間轉化成一個無盡的圖書館、博物館,雲端裡的資訊成為了遠大於個人潛意識的夢境,任人馳騁、體驗,另一方面這龐大的資訊同時也回應了神祕主義傳統中「記憶宮殿」10與「知識」之間的關係。而作品《數據之門》更是將NASA的天文數據在AI演算法中轉換成宛若科幻文化《星際之門》般的神祕次元。這些數位科技的赫密士主義(Hermeticism或Hermetism)11作品,回應了科學誕生前的前啟蒙時代,那充滿魔幻想像的綜合性探索與觀念連結,卻又指明了通往未來知識生產的道路。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賢者之石或金丹,這些非實際存在的物質,一直是鍊金術師的追求,然而真正重要的是賢者之石、金丹,都是以尋常的物質作為基礎,嘗試在持續的技術過程中昇華、蛻變。
從某個方面上看,賢者之石的過程一如藝術創作,藝術家(鍊金術師)通過一連串的技術過程,將原本平淡無奇的事物,轉化成深刻感人的存在。從某個角度上看,這世界之所以需要藝術家,恰恰是因為在這不完美的世界中,我們需要還有人相信並嘗試去追逐那無可觸及的美,一如鍊金術師的「賢者之石」,在追尋的過程中,許多新知從而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