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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報告

構想之後.展演之前:「帝國的標本」及其間距型評述

「帝國標本」階段發表裡呈現的四頻道影像。圖/梁廷毓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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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4.01.18
CREATORS 2023帝國標本

處在高度知識化的當代藝術之現實環境當中,無論是創作者、策展者或評論者,面對知識權力和支配的話語規則,必然會折衷於某些話語規範和語詞使用方式。但是,如何不只停留於再一次複述或挪用既有理論的觀點,而對知識權力的運作規範有所超克(overcome),掙脫及鬆動既有的束縛⸺反映在創作者這端,所期望的往往是能緊密扣合著自身創作核心觀念及強烈的創造慾望,展開具有啟發性的綿密對話和建設性反饋之評述者角色;相應地,在評述者這一端,所欲探勘和推動的部分,既是創造性實踐如何生發的動因,亦包含對評論文類及方法等疆界的跨越。

國立臺灣博物館典藏的臺灣野豬標本。圖/梁廷毓翻攝

在此前提下,本文作為一篇「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年度觀察員的書寫,對於寫作方法本身的叩問和推辨,必然同時發生於評述創作對象的角度之中:筆者的企圖是,透過藝術家在創研實踐過程中幾個關鍵性的設定與生產環節,在論述「帝國的標本」的實作過程時,也試探這項評述所能觸及的書寫境地。換言之,我們必須先去探問一項書寫本身的方法論與存有論問題:如若啟動大部分藝術評論的發生學條件,是作品被展示與展覽開始的時刻;那麼立基於創作者在提出計畫構想之後、執行展覽呈現之前的「間距型評述」(interval-based criticism),究竟會建基於何種問題性及藝術生產關係之上?筆者初步認為,間距型評述的書寫方法及視角,與時空的間隔(interval)有關,本身即錨定在特定的時空區段,用以評述介於A點至X點的某個連續性事件與展覽之間(in between)的時空底下,所產生的感覺現象及事物情狀。相對地,發生於間距或間隔時空當中的感知事件,也必然決定這項評述的存有條件。

倫理學的創作前提與偏航

首先,筆者一開始所面對的一道門檻是,藝術家蔡咅璟提出計畫構想之後,清楚地自我設定一種強烈的、關於倫理學的要求:即讓帝國標本所牽繫的動物之靈,能夠「成為牠/祂自己」⸺截至2023年年底,其所執行的幾場工作坊及階段呈現,仍以此為創作關注的核心,不斷地出現在簡介及自述之中⸺使筆者不敢忽視其重要性。饒富意義的是,此種倫理的要求,恰恰敞開一個對於美學或感知學的巨大挑戰:因為在此要求下,感受性必然內建於靈魂存在的時空維度(dimension),以及跨越歷史及宇宙論的時間尺度(scale)之中,不再僅是物理性的造形、裝置和藝術觀念調度之問題。直言之,這裡推展出的第二層挑戰,即是對感知上的要求,必然被觀察員與評論者這端所承接:使筆者意識到,不應再以人為中心的感受出發,反而要轉向去體會其他感知動物的途徑;若沒有理解創作者在其生產關係當中所欲維繫的倫理和宇宙觀,那麼針對作品產出之後所進行的評論,便可能構成描述、分析及詮釋思維在藝術評價上的暴力。

「扮仙:標本腳本工作坊」參與者與動物靈互動之後留下的文件。圖/梁廷毓攝影

另一方面,探討在創作者這端,是否有可能在思維與實作之間,產生一種操作上的偏航及誤差,亦是間距型評述所關注的問題之一。因為在創作的過程裡,創作者的種種美學判斷、手法選擇與形式操作之間,皆處在持續校準和協商的特異狀態之中。例如,筆者認為「帝國的標本」其中一項關鍵的創作環節,是在「扮仙:標本腳本工作坊」裡,藝術家邀請參與者(人)去想像動物的各種情態,經由溝通師轉知給動物靈,再由動物靈表達、經過溝通師的再翻譯,回覆給參與者祂們的意見。來回討論的過程中,動物靈在表達祂的看法後,會進一步反向修正參與者(人)對動物的理解。最後藉由數位APP的動態捕捉技術因應參與者(人)的面孔五官變化,將參與者的表情轉置於動物標本的臉孔上,使靜態影像中的動物標本重新運動起來,並演出一段動物認為較理想的形象,企圖進行一齣劇的動物角色及其自我特質的初步定位,以動物的視角來進行後續的腳本創作。

另一方面,藝術家在執行創研計畫期間,意外在一本日治時期印行的《最新軍歌集》封底處,發現一段由前人使用者手抄的日文歌謠〈這朵花,那朵花〉,暗含日治時期底下的臺灣軍民,在日本軍國主義色彩濃重的軍歌之外,仍不懈地找尋自我生命能夠抒情吟唱的感性時刻。後續在CREATORS開放工作室呈現的三頻道影像,以及「帝國標本」階段發表中,已經完成的《萬物想》第一篇章四頻道影像(據藝術家所述,預計會有三個篇章),皆貫穿「帝國的標本」這項計畫所關懷的課題。藝術家並以數位APP讓動物在影像的介面當中,吟唱《最新軍歌集》內的手抄歌謠,透過牠們的臉部肌肉(眼、耳、鼻、頭及嘴部)產生重新運動的效果,賦予其發出聲音的生命形象;動物似乎在發聲的同時,逃逸其在殖民史及博物學知識中作為標本的存在狀態。換言之,此處的動物之靈和數位APP之間的關係,近似於宗教祭儀裡紙偶之於魂身的關係,是一種能使動物之靈「復生」與「附身」的媒介,並以視覺及數位介面來「賦靈」(animation),賦予動物一種彷若牠/祂的聲景。

《最新軍歌集》及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博物館的相關文獻。圖/梁廷毓攝影

實際上,這種操作已經對標本背後的帝國博物學知識,形成有效的意義歪斜和位移;但在創作者設下「成為牠/祂自己」的倫理要求下,筆者仍需時刻去意識自己的感覺:究竟憑藉著什麼感知途徑,來感覺創作者的藝術實踐。相信對許多人而言,觀看使動物「重新發聲」的數位音像操作,尤其是在凝望動物(標本)的那一張臉時,不免會浮現「詭異」、「可愛」和「惡趣味」等具危險性的感知:此種感知得以成立的條件,必然是屬於人類中心視角下所投射的動物美學。換言之,如果人對於動物的認識及感知史當中,已經不乏諸多這類似曾相似的感覺,那麼當一位評論者對此種意義的歪斜、可愛和趣味性進行肯認的同時,可能正反向偏離創作者一直念茲在茲的核心問題。筆者認為,這一階段的創作者,確實已經使動物標本能夠在影像介面裡重新發聲,但也弔詭地因為被數位物件化,成為可以操作、令人感覺彷若祂們存在的數位傀儡,而非成為牠/祂自己。然而,跨物種的感性究竟如何被展演及捕捉?透過何種方法去逼近?這終究還是要回到創作者自身面對祂的慾望,及其對生產關係與形式的選擇。

無可避免的人類中心視角?

不論在工作坊當中,先藉由人去想像動物的狀態,再經由溝通師和動物討論,進一步修正人對動物的想法,協調出一種由人透過數位APP來扮演動物認為較理想的形象;或是影像裡呈現出動物吟唱人類歌謠的景象,皆隱含一項語言使用的問題:仍無法脫離人類中心的視角,進入動物語言思維的層次⸺在敘事上仍無法抵制一種以人類語體為中心的視角。在此,我們當然能以另一種說法來解釋:即動物彷若在創作者的影音操作下,篡奪了人聲來替自己發言,反襯出另一種生命的樣態;但這種看法難以面對的問題,是其中仍隱含一種人類語言的高位性。換言之,如若沒有深刻地理解動物本身的生物聲學、語言和行為學,來進行藝術實踐在踐履及展演性(performativity)層面的思辨,而直接以人類的語言附著在動物身上⸺那麼一種由動物之靈所設想的敘事,是否還有可能成形?此點有待觀察,也值得期待。

進而言之,如果上述的操作,無論如何都會形成某種感覺,那麼人(觀眾)是否能夠聽得懂其使用的語言,其實並不重要──這些都是人對於他物的認識慾望──更重要的是探問成為牠/祂自己、趨近使動物能展現自身的條件,如何能被創造;相應地,動物自身的話語及聲學,可能正是使人意識到徹底認識的不可能⸺從而開啟一種重新反思人與動物關係之空間。事實上,若我們稍微對「動物」的概念進行考掘,此詞在漢文的敘事語境裡,並沒有人和動物之間的清楚界線,兩者時常處於相互流變的「跨物種變化」(cross-species changes)的關係之中。相較於帝國博物學知識與物種分類式的認知,跨物種變化的想像如何實踐於工作坊當中,重新演繹對於人和動物之間的共作關係,或許是從知識論的層面,鬆動人的預設位置的方法之一。

「靈騷筆記」講座,溝通師描述小山豬的性格和對話時的情形。圖/梁廷毓攝影

接續在「靈騷筆記」的講座中,藝術家再次扣合「如果它們能為自己代言呢?如何讓他們為自己發言?」之問題意識,邀請了長期合作的動物溝通師馮晏緹,以動物溝通的原理與技術為前導介紹,並進一步分析「帝國的標本」創研計畫中的動物之靈(標本)的溝通狀態、存在特性與生活背景等細節,認為「這些細節亦是腳本製作中不可或缺的背景」。透過這場講座,個別動物的性格輪廓,也已經漸漸清楚,根據溝通師的說法,山羌是「比較活潑、可愛」;安撫好躁動的小山豬之後,變得「較為親近」、「非常可愛」;白面鼯鼠「像小精靈,很可愛、比較淘氣」。同時,透過現場的溝通,眾人也見證了跨維度訊息的時刻。溝通師也表達出,部分動物想要傳達的事情是「萬物的和諧」,甚至表示動物之靈(標本)可以反過來監製這項創作。然而,溝通師在面對動物性格及存在樣態時,反覆出現的形容詞彙「可愛」究竟意味著什麼,仍值得進一步商榷。

我們可以理解,以動物的生命作為核心,並非是要為非人類中心視角的宣稱設下標的,因為這終究是對既往人類中心的知識論及感知學框架,所進行的積極推辨和反思。就算人面對到活生生的動物,也有理解牠們的有限性;遑論是在創作層面,使那些博物館的動物標本在無生命狀態下,以靈魂發聲的操作性難度。因此,更精確地說,藝術家參考溝通師所提供的動物資訊(性格、狀態與參與意願),在《萬物想》的第一篇章裡,撰寫動物之間的對話腳本,企圖為祂/牠們擺脫不同殖民意識形態下的知識支配,呈現出極力貼近祂/牠們生命的狀態,並成功創造出一條逃逸既有殖民意識形態、強加於動物標本的敘事及感覺結構之路徑,卻並非讓祂們成為祂們自身。必須再次強調,無論創作者採取何種取徑,皆有值得深掘的美學問題,筆者只是要指出兩種觀點的細微差異之處,亦能回過頭檢視創作者對影音技術、數位媒介與展演形式的觀點。

構想與結果之間:間距型評述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相關活動的簡介,工作坊的全程錄影,是保留「過程影像紀錄將成為藝術家後續作品的素材」之可能(工作坊的過程也出現於《萬物想》的第一篇章裡)。換言之,這些過程對創作者而言,無疑是「帝國的標本」當中相當核心且重要的工作,也許製作一齣劇的過程,比最後所欲完成的作品還更加重要。筆者認為,創作者對於過程性的重視程度,似乎也扣合著間距型評述的特質。儘管兩者所欲產出的階段性形式不同,但創作者和評述者雙方,皆必須暫時性地擱置一種結果論式的作品想像和評論焦慮,來促成過程中所形成的創造,以及能夠促發書寫過程的思辨條件。進而言之,「作為過程的創作」與「作為過程的間距型評述」,在此次創作者/觀察員的關係之中,雙方可能共享著一種共同經歷和見證的特異時間性(temporality),迥異於既往作品與評論之間的關係,這是處在一組組不同「作品/評論」的發展時間軸線上,深描那些介於構想之後、展覽之前的創研活動和藝術生產環節⸺間距⸺的書寫。

此種書寫的角度,似乎只有在「帝國的標本」這一類能夠被打開創作過程的藝術生產,或是計畫型創作(project-based art)的生產形態裡才得以形成:間距型評述的過程性、有限性與在場性,要求我們將任何經歷過、體會過及嘗試過的構想及實作,都視為階段性的創作與階段性的書寫,並且在持續且動態的實踐及互動之中,將評述自身於時空間距中誕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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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4.01.18
CREATORS 2023帝國標本
Author 作者
梁廷毓藝術創作者與研究者,現為2023年「CREATORS 創作/研發支持計畫」年度觀察員。曾任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特約評論人(2019-2021),近年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獎助(2022-2024);「世安美學論文獎」(2022);「鴻梅新人獎—藝術評論類」年度專家評選獎(2020)。評論散見於《藝術家》、《ARTSPIRE》、《藝術觀點ACT》、《典藏ARTouch》、《典藏.今藝術》、《PAR表演藝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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