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N
觀察報告

Radiw(歌謠)、Misafafahiyan(蛻變),和那些用歌說故事的人

藝術家Posak Jodian長期以「皓皓」為主角所拍攝的作品《Misafafahiyan蛻變》。圖/Posak Jodian提供
Info 相關資訊
發布日期2023.05.09
撰文 鄭文琦
radiw 歌謠原住民跨性別音樂
《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一書以Calaw Mayaw(林信來)教授和金鐘獎教育文化主持人Ado Kaliting Pacidal(阿洛.卡力亭.巴奇辣)這對父女的對話為主軸,由研究者藍雨楨負責撰述。

2021年11月,以Calaw Mayaw(林信來)教授和金鐘獎教育文化主持人Ado Kaliting Pacidal(阿洛.卡力亭.巴奇辣;簡稱「阿洛」)這對父女的對話為主軸的《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一書出版,並在隔年10月獲得「2022臺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肯定。這本由研究者藍雨楨負責撰述的書,是少見以阿美族(Pangcah)為主體的歌謠史書寫 1,而書中的靈魂人物正是花蓮高寮部落的Calaw Mayaw,他不但曾參與許常惠、史惟亮1967年的民歌採集運動,也是當時少數載明原住民身分的參與者,在那之後投入原住民的歌謠調查、研究工作。1982年,Calaw Mayaw出版《Banzah A Ladiu阿美族民謠謠詞研究》一書,將千首古調彙整成二百多首阿美族歌謠採譜與翻譯,也是戰後原住民歌謠研究的先驅之作。可惜的是,在《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出版後沒多久,2022年5月31日他便以86歲高齡過世。2

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

假如你讀過《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這本書,就會發現阿洛幾乎從頭到尾都不厭其煩地藉著和父親的對話,提到「radiw」(歌謠)這個反覆出現的基本命題。比方說,什麼是radiw?radiw跟漢人所說的「音樂」有何不同,又或者該如何通過「唱歌」去理解阿美族文化?畢竟radiw與漢人所知的音樂脈絡是如此不同,以至於無論是《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或先前的其他學術論述,都提醒我們不要把自己對「音樂」的理解直接套用在阿美族以radiw為名義出發的行動上。

在這篇文章裡,我試圖以radiw與(流行)音樂的差異描述作為起手式,展開另一種當代阿美族原住民酷異樣態的書寫――關於馬太鞍部落的阿美族跨性別歌手「皓皓」,以及藝術家Posak Jodian長期以「她」為主角的拍攝計畫。當然,對一個非阿美族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困難的任務,也肯定要不斷反思自身觀看的文化位階。然而,對看過Posak為皓皓拍攝的《Misafafahiyan蛻變》、或實際上看過也認同皓皓表演的觀眾來說,認知其作為一名跨性別歌手的觀點,必也混雜了不同程度的文化衝擊或異化。故這位當代阿美族所反映的存有狀態,更是令人著迷而需要闡明的。

藝術家Posak Jodian長期以「皓皓」為主角所拍攝的作品《Misafafahiyan蛻變》於展覽現場包含一支16分鐘錄像以及三張嵌入皓皓年輕時沙龍照的拼圖輸出。圖/Posak Jodian提供,王世邦攝影

Misafafahiyan 蛻變

「皓皓」是住在馬太鞍部落裡的一名跨性別歌手,結過婚也生過小孩,在老婆過世後一直單身,且部落裡對於「她」的存在也習以為常。出生於1980年代的Posak Jodian說,她小時候常常看到皓皓在婚喪喜慶場合上的演唱。兩年前,在完成記錄馬來半島原住民(Orang Asli)的作品《Lakec: A Very Simple River》之後,Posak開始構思拍攝先前曾用鏡頭捕捉到在小吃店卡拉OK出沒的皓皓,並在和對方的訪談中,得知「她」年輕時曾以扮裝歌手的身分活躍在臺北;早年為了討生活,甚至考過1970年代官方核發的歌星證。3

在族語中,「fafahiyan」是「女人」的意思,加上前綴詞「misa」的「Misafafahiyan」變成新造字。雖然作品名為「蛻變」,實則指涉主角涉皓皓化身為女人的願望。《Misafafahiyan蛻變》首度發表於高森信男策展的「海洋與詮釋者」本事藝術展場,包含一支16分鐘錄像以及三張嵌入皓皓年輕時沙龍照的拼圖輸出。正如「Pulima藝術獎」提名人黃瀞瑩指出:「在卡拉OK伴唱帶的通俗化風格中,歌曲樂音與皓皓的日常生活空間(理髮廳與點唱歌廳)、對話、勞動、梳化、自嘲等畫面交織。曲目從『親情』、『來自異鄉的朋友』到『午夜的霓虹燈』,在族語歌曲的響起與暫歇之間,輕盈點綴了皓皓的生命自述與扮裝技藝。」更重要的是,這段生命史也是解嚴前後娛樂產業和部落外來流行文化交織的軌跡,因此該計畫可說是「描繪出一道『拼裝自我』的生存技術與性別衍異的反擊路徑」。4

Posak Jodian的作品《Misafafahiyan蛻變》首度發表於高森信男策展的「海洋與詮釋者」本事藝術展場。而在族語中,「fafahiyan」是「女人」的意思,加上前綴詞「misa」的「Misafafahiyan」變成新造字。圖/Posak Jodian提供

然而,皓皓的表演並非只是單純的反串,即使卸下一身女裝,外型也已有性別轉換的痕跡,舉止撫媚。此外,「她」的情慾對象也以年輕男性為主。在Posak請皓皓在影片中選唱的卡拉OK歌單裡,諸如「來自異鄉的朋友」、「午夜的霓虹燈」等歌都呈現皓皓對於男性友人的慾望投射,並且依稀可以感覺到1980年代前後的娛樂行業場景中,那種演唱者傾訴介於「朋友」與「戀人」之間、無法直接道破的曖昧情慾流動:

afalang 'afalang no mako, kiso idang a makero 朋友你在跳舞的時候我搭著你的肩
ano malasang ano malasang kiso 你喝醉了喝醉了
ano maota', sisiten ako kiso 你吐了,我幫你擦拭掉
malasang kiso idang 朋友你喝醉了
amaan ko matomayan 喝到愛講話的酒

如今仍單身的皓皓有一定年紀,更不曾在鏡頭前採取「現身」(coming out)的基進姿態宣稱自己的性向(儘管為了讓讀者理解,我們暫時以「跨性別」稱之),同時Posak也不想將關於性別認同的名詞塞進影片裡。然而,這也使我們在觀看時,感覺到一股與當前「性別認同政治」(politics of gender identity)格格不入的定位張力,更迫使我們反思,自己是否為了賦予皓皓某種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的價值,而掉入「分類」的暴力框架裡。5

Radiw不等於「音樂」

回到2001年12月,新加坡音樂人類學家陳詩怡(TAN Shzr-Ee)在《東台灣研究》年刊第六期上發表一篇名為〈「歌謠」不等於「音樂」:台灣東部阿美族民歌的展演與實踐〉(A ‘SONG’ is not ‘MUSIC’: Performance vs Practice of Amis Folksong in South-Eastern Taiwan)的論文。她提到阿美族所說的「音樂」和「歌謠」,分別對應到羅馬拼音的「yinyue」與「ladiw(radiw)」兩個詞(前者為漢語、後者為阿美族語),並區別阿美族對「音樂」和「歌謠」的理解――前者是從漢人文化借來而非阿美族日常的傳統觀念,偏向點綴或「美化」生活的功能。 6 如同《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一書引述《Banzah A Ladiu阿美族民謠謠詞研究》的記載,指出阿美族的「音樂」認知源於日治時期西洋音樂教育的引入,因此用日語發音的「おんがく」(音楽;Onkaku)一詞指稱漢語的「音樂」。7 但無論是日語「おんがく」(音楽)或漢語「yinyue」(音樂),其實都不在阿美族原始脈絡裡,也凸顯出「radiw」一詞保留部落傳統文化的豐富面向。雖然她主要參考阿美族耆老黃貴潮(Lifok ‘Oteng;1932-2019)的文獻,後者的田野是在臺東宜灣部落而不是林信來的高寮部落,但說起radiw之於外來音樂的差異文化脈絡,兩者並無二致。

藝術家Posak Jodian長期以「皓皓」為主角所拍攝的作品《Misafafahiyan蛻變》。圖/Posak Jodian提供

陳詩怡提醒讀者,使用帶有「土地上的人民(volk)」甚至民族主義起源的「民歌」一詞來談radiw並不適合。正如民族誌作者總是從觀察者出發的主觀反映,設法朝向最接近「原始」觀察對象的概念理解;所謂「觀察」只是盡可能解釋差異產生的過程,外來術語的引用是為了幫助我們「從外而內」認識那無法被翻譯的部分。陳詩怡更引用黃貴潮主張阿美族語沒有「音樂」(當然也沒有「樂器」)之說,來佐證radiw的不可譯性。8 明白文化翻譯的限制以後,或許我們才更能接受她從阿美族人口中轉述的這句話:

「歌謠不僅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有關,甚至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Song isn't just related to or even part of our everyday life – it is our everyday life.)9

回到《Misafafahiyan蛻變》影像,儘管皓皓的歌單是早期傳唱於部落的流行歌,但無論樂曲形式、歌詞、演唱場合或風格,都與傳統radiw大異其趣――我們當然不能因為它們以族語填詞,便歸納到傳統範疇(何況許多radiw根本沒有實詞或歌名)。然而,《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書裡也有「時代的愛情歌」或「林班歌」這些隨時代演進的分類,其中案例像是曾在玉里流行的〈我是工人歌〉,後來採錄自都蘭族人的〈板模工人〉,旋律歌詞皆相似,只是「macokacok malikelon」(上上下下)這句「從描述上山到果園工作的動作,變成了形容在鋼筋水泥的大樓結構中挑起沉重的板模」。10 那麼,曲式、歌詞或風格能作為判斷是否radiw的絕對依據?又是誰能做出這樣的判斷呢?

Posak Jodian的作品《Misafafahiyan蛻變》影像截圖。圖/Posak Jodian提供

成為部落的歌者

或許對於阿洛這一代阿美族人來說,談論radiw的真正意義,是不要忘記了如何在唱歌的行動中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就像通過radiw作為一種「說故事的行動」,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mikimad no ladiladiw)一樣。在此,歌謠不再是需要被採集甚或「佔有」的文化財,而是與個人生活融為一體的行動媒介。就像《Radiw no O’rip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一書提到,傳統阿美族社會沒有「演唱者」與「觀眾」之分;人人都必須會唱,也都要透過romadiw(唱歌)來實踐個人與部落的社會關係。

但對年輕時曾在都市生活的跨性別者來說,傳統部落不一定有其容身之處。皓皓畢竟是少數特例,跨性原住民在當代創作裡的現身向來寥寥可數。2017年以排灣跨性別者為主角的電影《阿莉芙》裡,跨性別是從都市來的問題,原本並不屬於部落。但如今部落面對「她們」的衝擊,而不同教會更增添問題的複雜程度。然而,現在我們能想像一個沒有同性戀或跨性別的部落嗎?如果它們是外來的,教會難道不是嗎?對於部落「原真」的本質主義印象,難道不也是一種對原住民的物化?在教會進入部落一世紀後,這裡的性少數者要如何實踐個人與部落的關係?

回到一開始的父女合集,阿洛認同雨楨說父親用書寫替族人記下重要的事情「是一種mikimad」。11 那麼,能否借用阿洛與Posak這一代的方式重新定義mikimad?如何成為用歌說故事的人,又如何理解radiw面臨的當代挑戰?在Posak的影片裡,皓皓做為一名為自己歌唱的跨性別者,選擇用熟悉的歌曲唱出身分認同與社會關係――無論那是不是radiw――或許在這層意義上,「她」也在部落裡成為一名「用歌說故事的人」了。

Info 相關資訊
發布日期2023.05.09
撰文 鄭文琦
radiw 歌謠原住民跨性別音樂
Footnote 註釋
02
Calaw Mayaw還出版了《臺灣卑南族及其民謠曲調研究》(1985)、〈南王聚落之音樂〉(1987)、《宜灣阿美族豐年祭歌謠》(1988)等不限於阿美族的音樂研究。見文化部:〈戰後臺灣原住民音樂研究先驅林信來Calaw Mayaw辭世 文化部長李永得深表惋惜〉,《文化部》網站,2022.06.02。
03
「歌星證的報考資格,包括大專科班畢業者,上過三個月以上的音樂補習班,已領有演員證且曾歌唱一年以上者,在軍中藝工隊唱滿一年者,曾任電視、廣播或唱片公司歌者一年以上者,曾獲官方、電視、廣播歌唱比賽前三名者。」見根雨屋,〈【當年不能做的事!】你不能唱歌演戲〉,《想想論壇》,2019.11.04。
04
2023年「Pulima藝術獎」提名觀察人黃瀞瑩第二季提名理由
05
像在一篇2014年的論文裡,我們至少看到有「bigender」(雙性)、「trigenderism」(第三性)、「neutrois」(中性)、「cis-gender / cis-sexual」(順性別)、「genderqueer」(非二元性別)等框架、翻譯策略或論述資源。陳薇真,〈跨性別議題「性別認同」概念的翻譯政治與全球化公民權運動反省〉,2014.10.18。
06
陳詩怡(TAN Shzr-Ee),〈A 'SONG' is not 'MUSIC': Performance vs Practice of Amis Folksong in South-Eastern Taiwan〉(「歌謠」不等於「音樂」:台灣東部阿美族民歌的展演與實踐),《東台灣研究》年刊第6期,頁105-136。
07
Calaw Mayaw、Ado Kaliting Pacidal口述,藍雨楨撰述,《Radiw no O'rip那個說故事的人》,玉山社,2021.11.22,頁75。
08
同註6,頁108。
09
陳詩怡(TAN Shzr-Ee)轉引自黃貴潮。同註6,頁110。
10
同註7,頁164-166。
11
同註7,頁98。
Author 作者
鄭文琦藝文工作者。2017年發起「群島資料庫」計畫迄今,後者致力於梳理臺灣與東南亞地區的共享歷史及其解殖作用。2020年與新加坡soft/WALL/studs共同籌劃「未來群島工作坊」。曾在高森信男策劃的「秘密南方:典藏作品中的冷戰視角與全球南方」中展出「文獻f:群島資料庫」(2020)。最新計畫是與吳其育、柯念璞合作的「南方宇宙生存指南:遊記、未來書寫與殖民地」(2022)。
More 相關文章
觀察報告
慾望後殖民:山海肉身與酷兒凝視
當過往被不同支配者分別壓抑的原住民男人與酷兒族群都早已到了現身乃至相逢的時刻,山海是迷障,還是迷情⸺翻看自上世紀以來就隱伏在我們文化發展中的「慾望譜系」,或許我們心中已有底案。
發布日期2024.04.10
原住民山海美學酷兒
駐地
當BDS少了一個M:卡塞爾文件展中的跨性空間
經由去中心化的文件展,不少酷兒團體獲得了發聲的機會。而也因為一場誤會,牽引出BDSM和BDS兩種大相徑庭的政治訴求。批評者漏看了一個M字,卻意外補上文件展中了性與政治的親密交集。
發布日期2023.06.07
BDSM卡塞爾文件展場域性少數跨性別
觀察報告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音樂?
新南向政策施行後,許多藝文單位積極辦理相關活動,然有些活動仍落入「為多元而多元」窠臼,甚或「為一體而多元」的意識形態服務。而又該如何在多元文化活動中,讓移民/移工成為主體,而非被展示的客體?
發布日期2023.01.04
多元文化新住民移工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