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撰寫的時間點正值2018年大選公投的結果出爐,其中同性婚姻適用民法及國民教育階段施行性平等教育等案都被否決。2019年2月底,臺灣行政院依據公投結果對同婚提出「專法」草案,定名為《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此一「中性」命名,巧妙規避掉「同性婚姻」、「同性伴侶」之類的字眼,以避免挺同、反同雙方的爭議。縱使臺灣距離性別平等教育仍有長路要走,本文透過介紹蘇格蘭相關政策形成的過程,讓臺灣的讀者能參考不同國家的歷程與經驗,未來討論性別平等教育等議題時也有他山之石可借鏡。
在我展開此文的幾個小時之前,臺灣各項公投的結果剛剛出爐,其中關於同性婚姻適用民法以及國民教育階段施行性別平等教育等案,都以二比一左右的票數被否決了。剛巧,同個月初,蘇格蘭政府宣布要將性少數(LGBTI:lesbian女同性戀、gay男同性戀、bisexual雙性戀、transgender變性者以及intersex陰陽人的總稱。近年也有人認為這樣的正面列舉還未窮盡所有性少數,認為還要在尾巴再加上一個+的符號,變成LGBTI+,才不會有所遺漏。本文漢語選擇使用性少數一詞來總括上列各種非異性戀的不同性向,在引述時,則保留原發言者選擇使用的詞,直接以英文呈現)相關內容納入公立學校的所有課程。適此時機,本文希望能透過介紹蘇格蘭這項政策形成的過程以及計畫的方向,讓臺灣的讀者有多一點點資訊,以利日後能更進一步討論性別平等教育的目的及其方向。
2018年11月8日,蘇格蘭政府的教育與技術內閣祕書(Cabinet Secretary for Education and Skills)約翰.斯文尼(John Swinney)宣布,蘇格蘭政府已決定將性少數相關的內容納入所有的課程,所有公立學校都應遵循。這項政策的目的,是希望每一位在蘇格蘭受教育的年輕人在學校都能感受到安全、支持,以及被視為學校的一分子(included)。斯文尼告訴媒體:「蘇格蘭已被視為是歐洲最進步的LGBTI平等國家之一。我很高興地宣布,我們將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將LGBTI內容納入所有課程的國家。」(引述自《衛報》〔The Guardian〕報導)
斯文尼說蘇格蘭在性少數相關制度上之相對進步,並不誇大,但這樣的實況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現有的進步與平等,都是經過不斷地抗爭、研究與遊說得出來的成果。過於久遠的歷史我們姑且略過,在上世紀末聯合王國將權力下放給各國(英格蘭、蘇格蘭、威爾斯以及北愛爾蘭)之前,同性性行為雖然已經除罪化,但蘇格蘭依然受到第28條的限制(Section 28/ Clause 28 of the Local Government Act 1988)。所謂第28條,即是規定地方政府不得推廣同性性行為,亦不得發行意圖推廣同性性行為的出版品。同時,也不得在所轄學校教授相關課程。簡單說,20年前,這裡還是一個反同的國度。
1999年蘇格蘭國會開張,2000年,蘇格蘭國會立了新法將第28條廢除。直到2003年,聯合王國的其他國家才將第28條廢除。2004年,聯合王國通過了伴侶法(Civil Partnership Act 2004),讓同性別的兩個人可以通過註冊成為法定伴侶(接近臺灣此次反同方主張的另立專法),享有跟異性的婚姻制度幾近相同的權利與義務。又經過了近乎十年,英格蘭和威爾斯在2013年、蘇格蘭在2014年才又各別認可了同性別兩人的婚姻。
說幾句題外話。聯合王國本島三國在認可了同性別兩人可以依法結婚之後,之前立的專法,就變得非常尷尬了:一個只適用同性別兩人的法案,說到底就是國家對國民的差別對待(歧視),這違反了歐盟人權公約。於是,近幾年來的討論變成:要嘛,你得讓異性戀也可以選擇不結婚,可以依伴侶法註冊成為法定伴侶;要嘛,你就該把這種歧視法案直接廢掉。英格蘭與威爾斯似是傾向讓異性戀也可以適用,但是這回事還沒有定論及時程。據此,臺灣如果真的要走上這條已經被時間證明日後必定會露出歧視破綻的老路,為了不要在日後浪費時間繞路,在立法時,應直接將同性及異性的關係都納入考量,甚至邁得大步一點,將現有的婚姻也納入這個新法一併考慮,直接以一套新的關係法,取代民法親屬編婚姻章。
在蘇格蘭通過同婚合法的隔年,2015年6月,「(也該)是融合教育的時候了」(Time for Inclusive Education,簡稱TIE)這個教育運動團體開始運作。他們的目標是要對抗孩子們在教育現場遇到的恐同、恐雙以及恐跨(homophobia, biphobia and transphobia)。
以我在這裡帶兩個孩子的親身經驗,蘇格蘭的小學與中學(包含臺灣的國中及高中)其實已有在為營造性別友善的環境努力,例如在國小高年級的PSE(Personal and Social Education,類似臺灣的生活倫理或公民教育課程)包括了性教育,也介紹了性少數。我在小學的入門口看過跟孩子介紹無論一父一母、一父、一母、兩父、兩母,通通都是家的可愛海報。聽孩子們說,他們就讀的中學幾乎每間教室都有張貼性平主題的海報。經查,這些海報都可以在非營利組織「石牆」(Stonewall)的網站裡提供給不同年齡的教學資源裡找到。他們就讀的中學,現在也有性少數的學生社團。即使如此,我還是會聽到這裡的孩子們用Gay來當成一種攻擊或貶低男生的手段。女兒也跟我說,有些來自保守基督教家庭的孩子,依然會說同性戀很噁心,《聖經》說不可以。好在,我那勇敢的女兒會跟他們說,人家同性戀就同性戀,你有什麼好噁心的。
根據TIE在2016年做的研究報告〈蘇格蘭教育對性少數的態度〉,90%的性少數曾在學校經歷恐同(雙、跨)的對待;64%的性少數曾因為他們的性向或性別認同被直接霸凌;27%的性少數曾經試圖自殺,15%還試過不只一次;95%的性少數認為他們在學校經歷的這些對他們有長期的負面影響。針對教師的調查,也發現80%的教師認為他們並未受到足夠的訓練解決學生的恐同(雙、跨)問題,87%的教師也坦誠他們在學校聽過學生使用這些恐同(雙、跨)語言。
「融合教育」這個詞多是在教育研究裡討論身心障礙教育時使用,在身心障礙教育的脈絡裡,融合教育的操作是讓身心障礙兒童與一般兒童在同一間教室裡學習,增進互相理解。TIE也用上這個字,意義上是接近的。基於上述的研究發現,TIE認為,現行的教育現場並未把性少數的孩子包括進來,對他們的支援也不足。恐懼起源於無知。唯有讓所有孩子從小就知道性少數其實一直參與著人類的歷史,一直在我們的身邊,一點也不奇怪,才有可能讓性多數的孩子不會變成霸凌者而不自知,也才有可能讓性少數以及有性別認同困擾的孩子在教育現場不再感受到歧視,獲得同等的尊重以及,尤其重要的,不再否定自己,進而能感受到自己是屬於這個社會裡正常的一分子。
因此,他們的主張並不只是在特定科目裡分配個幾個鐘點專題介紹幾句,而是在主流教育的各個層面中帶入性少數相關的內容。例如,歷史課程在介紹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可以跟學生介紹當時破解德軍密碼的高手、今日人工智慧的推手艾倫.圖靈(Alan Mathison Turing)。圖靈是同性戀,即使他在二戰期間為同盟國的勝利貢獻良多,他的研究跟理論也對日後電腦以及人工智慧的發展打下基礎,但因為當時的法律視同性戀為罪行,他被判罪並遭化學去勢,最後(很多人推論是)服毒自盡。2009年,聯合王國政府公開向圖靈道歉,但當時認為依過去的法律宣判的當時的罪行,無法一筆勾銷。經過了若干年的請願與討論,圖靈本人在2013年獲女王特赦。之後,各種討論又認為這樣的特赦不應只限於圖靈單一個人,終於在2017年「艾倫.圖靈法案」(Alan Turing law)生效,近五萬曾被以同性戀定罪的受害者才依法獲得平反。圖靈當然不會是唯一影響過人類歷史的性少數,英文課可以認識蘇格蘭詩人艾德溫.摩根(Edwin Morgan)或者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音樂課可以談談傳說中的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甚至女王樂團(Queen)的弗雷迪.默丘里(Freddie Mercury);社會課也可以討論同志支持煤礦工人大罷工,可以介紹石牆運動,也可以談聯合王國及蘇格蘭的性少數運動以及法制演變等等。
我認為這樣的提法是相當適切的,並且,不認為這樣的提法需要被標誌為同志教育或者性少數教育。我這麼說的意思是,這個世界就是包括了男人與女人,你在任何一個課堂上介紹了重要的女人,不會讓這堂課變成了女人教育;你不會因為在英文課讀了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的一個夢,英文課就變成了黑人教育;你不會因為在歷史課討論了臺灣被日本殖民的歷史,歷史課就變成了日本教育。如果我們同意教育的目的是在跟孩子們引見這個世界、幫助他們日後進入這個社會,一個在各個層面都介紹了性少數的教育,恐怕才是真正跟孩子呈現了這個世界的真實:這個世界不是只有異性戀,還有同性戀,有雙性戀,還有這種那種各種各樣不同的性別傾向不同的性別身體的人。就跟有不同的血型,也跟有人是慣用右手但是有人慣用左手一樣。O型血沒有比AB型了不起,左手也沒有比右手不會寫字。
我試著舉一些臺灣讀者也許更容易進入的例子。我們現作為父母及政策制訂主事者的這一代,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所背誦的那個沒有臺灣只有中國的歷史,你能說那沒有缺陷嗎?在教育過程中都不跟臺灣的孩子介紹原住民是合理的嗎?讀著沒有原住民只有漢人的教科書的原住民孩子,你覺得他們有被這樣的教育系統包括進來嗎?如果在教育過程中,性少數這個話題都是被避而不談的,是被刻意無視的,那麼對這個孩子來說,人類的歷史就只會是想當然爾的異性戀的歷史,他們所處的現在,就只能是異性戀的社會、異性戀的世界。這個孩子如果剛巧是性少數,在這樣的教育過程中,就算我們充滿信心地在口頭上說不會去歧視他(雖然我認為故意不介紹明明存在的性少數就是明白的歧視),他在這樣一個系統性避談性少數的環境裡長大,也只能習得到排擠、不屬於、不被包括、自己不正常等等負面情緒而已。這種學校為什麼沒有教過我的疑惑,我們這些在臺灣長大的大人應該都多少經驗過吧!我們的教育設計、教材,以及環境,是沒有把性少數的孩子算進來的。
TIE這樣的提法,獲得了蘇格蘭各政黨以及地方政府的接納,包括蘇格蘭國家黨(Scottish National Party)、蘇格蘭工黨(Scottish Labour Party)以及蘇格蘭綠黨(Scottish Green Party)都公開支持,並在2016大選的性平政見中表明推動的意向。蘇格蘭總工會(Scottish Trades Union Congress)、蘇格蘭聯合工會(United Scotland) 及蘇格蘭公務員工會(Unison Scotland)幾個大工會都表明支持他們的提法,同時,他們也與蘇格蘭最大的教師工會(Educational Institute of Scotland)有所聯繫。此外,他們也與蘇格蘭童軍團(Scouts Scotland)、蘇格蘭全國家長論壇(National Parent Forum for Scotland)以及女人支持(蘇格蘭)獨立(Women for Independence)等民間組織有合作關係。
2017年,蘇格蘭國會同意這應是未來的教育方向,組成LGBTI融合教育工作小組(LGBTI Inclusive Education Working Group),規劃如何在既有的教育體系中補足性少數缺席這個缺點。這個工作小組的成員除了中央與地方政府的代表,包含TIE在內的性少數運動團體,也包括了家長組織、天主教教育單位、學生代表,以及蘇格蘭青年國會(Scottish Youth Parliament)。經過了一年多的會議與討論,工作小組在最後的報告中提出了33項建議案,全數獲得政府的接納,並於2018年11月8日宣布這個政策即將遂行。整個政策除了教學內容的補強、參考教案的提供,還包括針對教師提供適切的訓練。
寫作此文,並不是為了報喜不報憂。在蘇格蘭這些看似正面的發展底下,也不是風平浪靜。舉一個臺灣讀者可以自己去見證的例子。在蘇格蘭政府發布這個消息的推特底下,鼓勵與喝采之外,不免俗地,充斥著各種歧視的、攻擊的、認為此舉沒必要你應該要好好教孩子九九乘法的、覺得有適齡問題的、把人權反著說,說學生應該有權選擇不學習性少數的,這些對臺灣讀者來說也算得上是耳熟能詳的反對聲浪。
Deputy First Minister @JohnSwinney has just announced that Scotland will become the first country in the world to have #LGBTI inclusive education embedded in the curriculum. #EducateToLiberate ?️?
Learn more ➡️https://t.co/zzQC5tNVDo pic.twitter.com/JO7VEkgj5J
— Scottish Government (@scotgov) November 8, 2018
寫作此文,不是為了要對臺灣的性少數運動指手劃腳,也不是認為西方的經驗可以照搬回臺灣。臺灣有自己的文化及政治背景,什麼是家庭、什麼是兒童的認識與蘇格蘭都有相當的差異。在我寫論文的期間,由於內容涉及了親子關係與家庭,曾經與兩位指導教授討論到臺灣當時面對的性別平等運動的爭論。在當時的討論中,我發現即使是長期關注兒童權益政策以及家庭研究的資深研究者,也無法馬上進入在臺灣發生的爭論的脈絡。她們無法瞭解為什麼限制不同性向的人進入婚姻,可以解釋成保護婚姻?她們也無法瞭解為什麼讓更多人可以合法地組成家庭,可以解釋成破壞家庭?
背景不同,要對話的對象也就不同。基督教背景的國家也許需要與基督教義和神學打上一仗,臺灣的性少數運動的主要敵人,恐怕還得算上占大多數人口的傳統漢人文化。傳宗接代、家族宗族、孝道等等大題目,如果沒有與之對話,臺灣社會之所以反同的深層焦慮並不容易解決。別小看這些看似良善的社會價值對社會政策的影響力。前行政院長郝柏村就曾公開表示,撫養父母是子女的責任,國家不必要投注資源在老年福利政策這一塊。對個人孝道的強調,反而造就了老年福利發展落後的國度;對個人孝道的重視,反而造成了不孝的社會制度。這幾年同婚合法的爭論搬上檯面之後,同婚生不出孩子、以後家譜怎麼寫、你的孩子如果是同性戀怎麼辦等等的反對聲量,也都是在提示這些傳統價值與新時代人權的衝突點。關於怎麼教育孩子也是相同,類似「孩子是我的,我可以選擇我要怎麼教我的孩子」的主張,不也顯示了臺灣的兒童還是被許多家庭視為私有財,而非一個社會人,也不完全是獨立有自由意志的個體嗎?這些,都是未來可以繼續對話的題目。
結束之前,容我多說兩句,關於兒童。我個人的立場是應視每個人為獨立的個體,有不同的能力、不同的喜好、不同的人格特質,也非常可能有不同的性傾向以及不同的性別特質,他們,也有他們的社會(例如校園)要滾,有他們的社會責任要負。讓兒童對自己的身體無知、對自己的性向無知、對他人無知,讓兒童持續否定自己、讓兒童一直認為自己不正常、讓兒童可以不假思索地霸凌別人,都不是在保護兒童。正因為我們都正視兒童還在成長還在學習這個事實,更加不應該行以愛為名的霸凌。因為愛你所以打你、因為愛你所以騙你、因為愛你所以不讓你知道、因為愛你所以你先忍一忍。最後,他們學到的愛,就是打、就是騙、就是瞞、就是讓別人忍一忍。我真心不希望臺灣的愛以後變成這個樣貌。
即使這次公投失利,我相信繼續溝通一定可以讓大家再往前進。有人說,這次的公投失利,是因為反同方的恐懼動員生效,那麼,我們就用知識來消滅他們的恐懼吧。臺灣有臺灣的文化脈絡要對話,臺灣有臺灣的政治環境要合縱連橫,臺灣有臺灣的恐同(雙、跨)要面對,臺灣有臺灣迫害性少數的例子,也有性少數文學家、畫家、舞者、音樂家、媒體人、政治人物以及倡議者。希望有一天,這些人這些事這些血淚都可以在課堂上介紹給我們的下一代知道,讓他們知道性少數不過就是我們共同生存的一種人罷了,更要讓他們知道曾經我們是如何地不小心,如何地無知,如何地殘酷。希望那時候的校園,因為知識,不再有今時今日這些制度性的以及個人行為的、明目張膽的歧視與霸凌,於是,未來的社會,有多一點點美好。
隔著歐亞大陸看臺灣的公投開票,雖然多少欠缺共同喜憂的實感,還是失望。我寫了一封信給TIE的共同發起人連姆.史帝文森(Liam Stevenson),跟他分享了一些個人的心情以及這次公投的結局,他回了一封信,讓我轉交給臺灣的戰友們。且讓我借用這封信,當成本文的結尾。
沒有鬥爭、社會運動、倡議者和運動組織者,社會變革就不會出現。變化,常是許多人擔心的來源。正因為如此,我們這些勇敢的人,我們這些不擔心變化的人,我們這些建構著變革的人,更須堅定。我們必須為理性發聲、為真相發聲,我們必須為未來發聲。
如果連我們蘇格蘭都可以從1981年那個視同性戀為非法的國家,進展到現在將在教育系統中開辦領先世界的LGBTI融合教育,那麼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雖然看起來臺灣的公投結果不如人意,但我懇請LGBTI社群和盟友不要放棄,也不要退讓。你們此刻正走在歷史的正途上,而這也是你們該要繼續走下去的那條路。在蘇格蘭推動LGBTI融合教育的過程中,我們同樣遇到一些挫折,現在看起來,這些挫折都只是通往成功終點前的顛簸罷了。我相信臺灣也會是這樣的。
我們從蘇格蘭向臺灣送出我們的團結意志與我們的愛。我們期待能看到臺灣也能成就此一急需的社會變革,並確保愛能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