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iac」很難有一個統一的中文翻譯稱謂,因為它在英文中也是定義複雜的詞語。在這裡引用這個詞,特別想說明麿赤兒(Akaji MARO)與馮莎・夏紐(François CHAIGNAUD)合作的舞踏作品《黃金雨》(Gold Shower,2021-2024),呈現了「Maniac」在日本暗黑舞踏(Ankoku Butoh)雖已然形成的言說脈絡,移置於臺灣本土的文化環境,其語言與語意、語境與意境卻相互傾軋,我們似乎很難在「Maniac」的脈絡下,汲取到由瘋顛與抑鬱、或暗黑與情色等這般身體耽迷於「半生半死」的痙攣狀態;此乃「白虎社」(Byakko-Sha)的大須賀勇(Isamu OHSUGA)所嘗言道:「ハレ」(意譯:晴)與「ケ」(意譯:闇)構成完整的「肉體地形學」,使魂得以在官能活動的「晴」與「闇」兩界之間梭巡而被召喚出來,這也使得「白虎社」在劇院或野外演出時,進行的都是一場自然界的召魂儀式。
大須賀勇從峇厘島劇場化的儀式,深刻感受到精神世界是在恍惚中透過肉體的能量躍動⸺也就是「Eros」⸺被召喚出來的瞬間,舞踏作為森羅萬象的「形」,彰顯的是肉體作為器皿,盛滿了生命史前的超現實記憶。我們在《黃金雨》中同樣看到麿赤兒表演的是Eros充滿情動中潛伏的欲望,把這種「闇」的異質欲望,經過反自然主義的一種抽象表現,盡現於一位已是耄耋之年對愛與欲望的情動。如陽光四射光芒的西方少年,精雕的身體所指涉的男性性徵,恰與柔軟的细緻動作形成反差的韻味,很具體且有其能指的,他就是一位「兩性具有」的美少年,尤其他的身體從水中而出,更是折射出納索西斯(Narcissus)迷戀湖邊倒影至死的古希臘神話。
馮莎.夏紐在《黃金雨》中形塑的美少年,與土方巽(Tatsumi HIJIKATA)1959年編作的《禁色》(Forbidden Colors),由大野慶人(Yoshito OHNO)演出的美少年,象徵性似乎如出一轍⸺兩者皆以肉體意味的「Eros」,宣示著一種表演者對於欲望的修辭。而在表演中與其搭配的土方巽及麿赤兒,他們相對於美少年,卻是以欲望的能量(libido),攀附在欲望即為死亡的邊界地帶,「Maniac」遂在這裡如同三稜鏡,折射出神聖的自然性與罪惡的褻瀆性的不同光譜。不管是《禁色》顯明於外的「暗黑」(ankoku),或《黃金雨》隱覆於内的「暗黑」,舞台上的人物皆被Eros指引著他們的靈魂,走進一個混沌、失控的「非空間」。
在這個死亡邊界的「非空間」,《禁色》的演員在昏暗的舞台上,真是看不清楚表演動作,時間如同被阻隔於外的一片漫漶黑暗所吞沒。榮格(Carl JUNG)在對他自己的夢的解析中,不斷以文字敘述那條黑色大蛇,與《禁色》中那隻被夾在兩條大腿之間用力擠壓的公雞,都指向了「暗黑」所意味的一種死亡的能力。在Eros的神話學裡,象徵死亡的公雞也可以被視為欲望在兩個男性之間流動的犧牲。Eros通過表演者持續將欲望轉喻、形成語言,其中的褻瀆性所意味的,即是欲望具有死亡的能力。《禁色》的公雞在符徵化的「暗黑」意象流動中,延異出了Eros於內部生成的自我生之本能,與之鬥爭的正是相對的死之本能;土方巽說「舞踏是要表現懸命直立的死體」(舞踏とは命がけで突っ立った死体である),他從「舞踏→Eros→自我意識」建構起了一套「暗黑」的語言序列。
「暗黑舞踏」基本上是在土方巽的「Maniac」這支脈絡上,延異其所謂的「暗黑性」,與發展至今近四十年的當代舞踏審美觀有著甚大的變化;而《黃金雨》在現今則依然展現出土方巽「暗黑舞踏即是華麗的顫慄」,如是說,更可以用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說的「美是令人驚奇的」,來註釋麿赤兒「舞踏是死亡的結局」此言。但,死亡或許只是一種從「他者」轉譯成為「問題」的代償化言語,也是有了這個「問題」才讓我們不得不去反思:死亡的「他者性」所意味的「魂」的非物質性是什麼?
《黃金雨》呈現瘋顛與抑鬱交融的一場「可觀性」的召魂儀式,在於以「兩性具有」的美少年所意味的「去勢」符號作為半死的象徵,卻又以Eros的情色欲望作為能指的半生,乃至於麿赤兒耄耋之年的情色衝動,與美少年瘋顛與抑鬱的死亡衝動,終至以「兩性具有」的華麗肉體在水中的沉溺,昇華為耄耋之年目指與愛的對象生死一體化,而實現原欲的快感原則。
舞踏的暗黑性即在於通過惡的、甚而是恐懼的、奇特的、甚而是無所為的美,曳引出潛伏於心中的一種神秘欲望,並顯身於一場召魂儀式中。麿赤兒成立的「大駱駝艦」(The Great Camel Battleship),一直都承襲著土方巽揭櫫的「暗黑性」,更為這樣的召魂儀式立名為「天賦典式」,表明其與土方巽的「土俗性」之間不同的身體論;磨赤兒以「大駱駝艦天賦典式」之名,強調他的舞踏是現代藝術上的新祭典。所謂「天賦秉能」,正是他在《黃金雨》要表現的,肉體中潛伏的地下世界,也是從這個無意識的世界,探索到多重意義的欲望衝動;他說,抹殺身體的「日常行為」,反身看見脫離日常意識的身體,在瞬間反應出的非人姿態,或從能劇面具、動物模擬出無所為的一種動作形態,可稱之為「鑄態」。所以,我們就在《黃金雨》中看到一些無所為動作遂行於雙人表演之中,如兩人背對觀眾小便,與出自古希臘神話「黃金雨」的作品名稱產生切題的幽默。
麿赤兒在其中有一段solo的表演,是手持一個能劇面具,與自己的臉面對面,他甚至伸舌作勢舔面具。這裡出現能劇的面劇,如對映麿赤兒的身體所意味的文化鏡像,通過面具映照的是麿赤兒無意識在夢中出現的自畫像。這個夢即是他在《黃金雨》這則神話中,從深層意識被驅動出的欲望光景,Eros在其中將肉體的「象徵」(如老年與青春),壓縮為東方與西方的文化符號。
能劇面具在這裡遂意味著真實卻被隱藏化的意圖,以顯示演出中日本舞踏(Butoh)與西方舞蹈(dance)啟動Eros從情動到欲動的不同路徑,然而,兩者對現代性的意義卻是相關的。能劇強調模倣之成立在於勿須擬態,如身體做出飛鳥乘風之姿,卻賴以無手無風;「無姿」成為超越身體之姿。麿赤兒的動作脈絡一樣強調在日常行為背面的無意識狀態,正是世阿彌(Zeami Motokiyo)講的「離見之見」⸺眼見之背後即心之所在。麿赤兒以肉體表現出豐富隱喻的姿態,當他面對能劇面具,跟西方舞者慣用記憶肌肉的運動迴路,流暢地做出動作時,即已將傳統/日本與西方/現代的不同文化脈絡的兩種舞蹈並置於舞台上,讓我們看到的反而是兩種身體的對稱性。
因而我們看到Eros在麿赤兒的舞踏身體,與神話美少年同時表現出從情動到欲動的過程,既是一種情念,亦為情色。「性」(sex)在這裡是一種具體存在的性,抑或是符號表象的性,或更是現實關係的性?麿赤兒在《黃金雨》提出這樣看起來如是「性」的問题,我們卻由此辨識出Eros在神話美少年身上是一種神經症的情動不安狀態,正朝著昂揚的毁滅方向驅動。最後,他走進死亡狀態,即象徵著一種生命完成完美詮釋的昇華。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說的「死亡衝動」這種生命最深層的存在意志,不是為了支配生命,而是從生命中再生出昇華的生命。
Eros在日本舞踏的麿赤兒身上,他面對西方神話美少年如面對一首詩。這是東方身心論的傳統,恍若Eros在老年與青春的肉體,這樣非日常性的情動作用中,舞踏如一首詩,從這個情念化了的對象,追求一種花似的幻想,一種心靈的愉悦,或忘我的恍惚,從中到達生命的至高點。麿赤兒手中持用的能劇面具,是一個具有語言性質的象徵符號,指出身體作為一種文化隱喻。世阿彌曾以「花」來形容能劇的魅力,麿赤兒在《黃金雨》中表現與古希臘神話的美少年,從情動到欲動的過程,也如同他的身心走進神話時空的宇宙⸺麿赤兒稱之為「宙體」⸺讓肉體官能在宇宙時空中活動,而老年/青春、東方/西方、神話/現實等各種差異的境界線,皆因追求花似的幻想,就實現了世阿彌在《風姿花傳》所提到的「枯木開花」。衰敗的身體與青春之舞並置於一體,是自然規律下美妙的交融現象,亦為暗黑舞踏在死亡中,反而晃動出如「花」般令人感到誘惑,漸而在意象的暈染中,漾開出一片似有亦無的「幽玄」詩學。
暗黑舞踏在日本現代舞發展脈絡中,其重要精神內核在於「Solo」的形成。此前在日本談到的「Solo」,與現代舞所屬的「個體」概念,原是在同一個語境下,直至1959年土方巽的《禁色》出現,才開始與舞蹈的本質產生一定的區別,Solo的「個體」性也因而產生更具行動體的指涉。所謂「個體」即是一個已然存在的身體之意,非從特定之「型」呈現,誠如大野一雄(Kazuo OHNO)對舞踏的行動所言⸺「盡力在妄想的範圍內展開」(でたらめの限りを尽くしなさ)⸺也就是讓身體盡其想像超越日常的動作,從而以身體表現作為自己思想的表達。從戰後發生的暗黑舞踏開始,Solo的存在首先是以肉身面對欲望的幻象,既顯示戰爭在記憶中遺留的空缺,讓行動在不斷地填補中,使精神愈來愈為耗損,土方巽所謂「衰弱體」,即是這樣維持著暗黑舞踏對精神邊緣的試探。
責任編輯:童詠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