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士論文的田野調查過程裡,時常在不同場景遇見原住民族的音樂文化,發現身處在當下的環境中,參與群眾會在聆聽和觀看的同時覺察到文化差異與空間的互動意義,並因此而影響了對當下音樂的感受。本文試著對這個現象提出疑問,希望藉由場景與音樂表演之間的關係,來談時間在這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雖然說談音樂表演與地方(place)有各種觀點,有些探究環境形塑音樂文化場景(scene),例如,從「地下社會」作為實踐空間討論音樂社群文化 1、或者藉由環境與音樂表演之間的關係(relationality)變動,並以國家音樂廳場景為例,來探查在不同的時空,面對不同的群眾,會產生的多樣聲音關係 2。更多是藉由聲音景觀(soundscape)一詞,討論城市的聽覺意象與日常 3,甚至是從生態觀點談自然聲音環境保護 4。然而,本文所希望分享的,是在臺灣殖民歷史的脈絡下,在不同場景中遇見原住民族的音樂表演時,一種陌生的親近感。
原住民族的儀式性歌舞脈絡源自於與地方的聯繫感,或者可以說是土地,那是一種藉由音樂這個媒介的回饋方式,表現出的是理解和尊重 5。當我們試著將原住民族的音樂表演形塑成一種儀式時,即不得不討論與土地或環境的關係,然而當代的各種演出場地,實際上並不是給予這些音樂養分的環境,也因此參與者容易產生新奇感,但同時也可能有更複雜的矛盾感。
新奇感可以被看成一種在當代的活化樣貌,這和音樂混雜(hybridity)有關,從近年原住民族音樂文化中的流行性可以察覺 6,尤其是對非原住民族的閱聽眾而言。然而,在我的參與經驗中卻時常會加上複雜的矛盾感。為了理解這個情緒,我開始仔細研究這些參與觀察經驗的細節,發現其實是源自於那種陌生的親近感。
2019年因田野調查的關係,參與了阿美族音樂人阿洛(Ado Kaliting Pacidal)在Legacy音樂展演空間(簡稱Lagacy)的《Sasela’an氣息》演唱會,演唱會主軸是阿洛與南島音樂人的合作演出,比較特別的是,也邀請了馬太鞍部落(Fata’an)族人在過程中以吟唱的方式帶出儀式感,並在演唱會結束時帶領現場參與者牽手繞圈進行大會舞。當時的場景對於一個原漢家庭出生的人來說,儘管對歌唱所展現的親密感是存在的,但歌舞儀式卻是陌生的,也因此處在Legacy這樣現代性的場景中,形成一種較為複雜的矛盾感。
陳俊斌老師在《前進國家音樂廳!臺九線音樂故事》書中以拜倫.杜克(Byron DUECK)對親近性和原民想像的觀點談部落音樂被抽離脈絡後,在音樂廳中重新脈絡化的現代性展現。對演出者而言,在不同的公共空間中再現,所帶出的是部落中用以營造親密感的儀式,然而對非原住民族的參與者而言,這樣的演出是另一種原民想像的依據。觀察了複雜的矛盾感後,我發現自己正好處在親近性和原民想像之間,那不只是環境或場景的影響,在情緒中交織的其實是時間性。
對原住民族而言,「當代」指的是不斷地連結過去,這和臺灣的殖民歷史有關,因為多數的原住民族都處在失落狀態,因此必須不斷回頭,才得以往前。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在《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Returns: Becoming Indigenou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2013)一書中談到回歸本源的意涵,並非回到過去,反而談的是在一種在擴大的現在(an expanded present)中轉身 7,也就是必須在一個「從未過去的過去」中獲得知識。就像我在Legacy場景中體會到複雜情緒,就是因爲正在擴大的現在中轉身。
2019年也參與了第五屆的「阿米斯音樂節」(Amis Music Festival),這是音樂節第一次在傳統領域都蘭鼻(Pacifalan)上舉辦。在參與的過程中,不斷地會聽見許多音樂人提及傳統領域的重要意義。我雖然是阿美族的後代,但對於自我認同的追求卻是從撰寫博士論文後才開始,因此,當有機會經歷與傳統領域場域有關的時刻,都希望能夠快速地理解文化與土地的緊密關係,以致於反而有一種被迫周旋在傳統與當代之間的時間性壓力,這也是一種正在擴大的現在中轉身。
雖然音樂表演與場景之間是有關連的,但社群和土地隨著時間仍會變遷。因此,傳統領域的復得,在當代的意涵就是一種原住民族文化的再復興,這和長時間的累積有關。2019年阿洛新專輯的臺灣巡迴,還有一個場景是回到馬太鞍部落演出,這和前述所提及具當代意涵的Legacy,以及傳統領域不同,演出團隊包含了馬太鞍的居民。對表演者而言,這樣的音樂場景營造的是地方感(sense of locale),依據的也是長時間的溝通累積,因為必須連結表演者的音樂作品和成長經驗,這也是參與群眾很快能夠理解的聽點 8。
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論述如何連結,是原住民族群體形塑集體記憶的重要關鍵,這包含了歷史脈絡、社群和土地。對當代的原住民音樂人而言,聲音景觀(soundscape)的形成,正是發聲(sounding)的過程,這個過程包含著各式各樣的權力關係,聲音(sound)和場景的聯繫,當然還包含了參與者的聆聽(listening)。原住民族群的音樂文化時常與土地連結,透過我的參與經驗重新觀察分析場景差異之後,發現聲音不只與「地方」有關,也其實還需要將時間性同時考量。
本文認為不論是Legacy這類的展演空間、傳統領域,或者與音樂表演者有關的部落,時間的介入都是必要的。對在殖民脈絡下的當代原住民族群體而言,述說個人經驗的時間性就是一種不斷來回的螺旋行進,因為需要更接近那個從未過去的過去,才能論述出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