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視覺藝術創作者,依循著一套歷史悠久而傳統的訓練方式,從畫面結構、色彩學、造形訓練、不同媒材與類型的嘗試等等;而聲音藝術的創作者,若非原本受過傳統樂理訓練,許多人都是藉由自我學習與摸索,慢慢找到自身的創作方法。即便有著原本的音樂背景訓練,如何脫離習以為常的思考邏輯,在概念與聆聽上發展出自我語彙,也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以旁人的角度來看花逸芯的CREATORS創研計畫「聲迷耳眩」,即像是看著一個創作者如何慢慢摸索,走出這條自我之路的過程。
從大學時期便投入聲音工程研究的花逸芯,研究所時期延續大學所學,研究主題專攻立體音場的重建,直至前往德國卡爾斯魯厄音樂大學(Hochschule für Musik Karlsruhe)就讀電腦音樂碩士後,才開始摸索聲音類型的創作。回國後她以聲音工程的專長,進入知名音響品牌擔任數位訊號處理研發工程師,面對音響品牌不斷追求音質臻於完美,花逸芯不禁思索,人耳的聆聽極限,以及我們真的需要聽出聲音的品質嗎?聽覺上的差異要拉到多大才能夠被辨識?在這樣的思考過程中,她回頭想起求學階段學到的「錯聽理論」。
花逸芯提及:「錯視的例子俯拾皆是,也較常被注意到,而錯聽卻不容易被發現。」在音響品牌任職的過程中,她發現人耳對於聲音的敏感度相當浮動,除了易受環境與身體狀況影響,甚至早晨與夜晚的感知狀態也略有差異。此外,聲音難以如同視覺般,有一套眾人皆可以明確判別的標準,即便每個人對於顏色的敏感度略有差異,但我們有色票系統、線條等相對客觀並可作為參照的基準。然而,聽覺或許有著一些可以客觀判斷的監測工具,但在感受上則難以轉換彼此體感,去確認自身所聽到的狀態是否如同他人。
「聲迷耳眩」計畫的初步階段,花逸芯以英國學者黛安娜.多伊奇(Diana DEUTSCH)的著作《Musical Illusions and Phantom Words: How Music and Speech Unlock Mysteries of the Brain 》作為研究測試之基底 1,選出書上所提及的幾個錯聽案例,先測試自己的聆聽狀況,發現以喇叭進行錯聽測試,受空間影響過大、聲音容易發散,要進到隔音效果良好的空間才有較為明確的效果,於是改為耳機聆聽作為主要的測試形式,並以此形式設計出大眾可以參與測試的「錯聽問卷」2 。在一邊蒐集大眾的聆聽測驗結果,一邊研究錯聽案例時,發現有諸多的聆聽狀況與書中寫到的狀況有所出入,花逸芯分析這樣的狀況可能與當時研究者設定的嚴謹環境有關(可能都是在單一地點進行錯聽測試,環境相對安靜,又甚至是限制特定時段進行測試),所得的實驗結果較為一致,但參與花逸芯「錯聽問卷」的受測者來自網路各方,難以掌握大家的受測情境,也讓原本像是定論的案例狀況出現歧異。
花逸芯逐步整理這些出現歧異的錯聽案例,同時架設計畫網站,透過書寫與案例研究,分享自己在過程中的思考與發現,這些發現包含了:許多錯聽的原理其實是掌握了大腦的習慣與規律性,進而創造出錯聽效果;而有些錯聽案例原先針對左右不同慣用手的受測者,有一些差異性的認定,例如某些音檔,慣用左手的人比慣用右手的人更容易產生錯聽,但以花逸芯的測試結果來看,其實並無太大的差異性。網站上以四種類型的錯聽進行更細緻的介紹:包含運用左右聲道高低音交錯、音高差異產生的群組效應、音高遞增/減產生的無限循環,以及透過些微時間差產生的聲音方向性誤導。對花逸芯來說,這些錯聽的研究並非是要推翻過去理論,又或是創造新的錯聽案例,而是更接近於一種創作素材的累積,如同她在網站上介紹到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在1892年運用錯聽理論的作品《悲愴》(Pathétique),以錯聽產生的聆聽氛圍或是空間感達到作曲家想要傳達給聽眾的感受。
透過錯聽測驗的實證與大眾實測,花逸芯從這些錯聽實驗中找到一種可作為個人創作應用的方法。花逸芯坦言一開始要發展個人創作時,其實是一個很困難的階段,因為前期的研究計畫太發散、難以聚焦,她決定先直覺選擇錯聽實驗中自己創作的案例「音高遞增/減產生的無限循環」作為作品之第一小節。其中,遞增的低頻聲音聽起來十分近似我們日常中會聽見的摩托車聲,意外有種臺灣城市生活的在地感。第二節則是使用「群組效應」所製作的案例群,利用喇叭播放時的強烈指向感,使聽眾在空間若非處於兩耳平均接收的區域,即會產生空間扭曲的扁平感,並且在後半段融入柴可夫斯基《悲愴》的手法,將聲音的左右聲道拆開成為各自單音,唯有在空間中播放或是以耳機合在一起聆聽時旋律才會完整。
前半段第一、二小節,以較為音樂性的段落呈現,中間第三段開始則回到更為單純的聲響,以及加入「透過左右聲道時間差」產生的錯聽方法,並接續最後的人聲語言。在編輯最後的人聲段落時,花逸芯先丟入大量各國語言的段落重複播放,發現不論如何聆聽,腦海中最先、最直覺冒出以為聆聽到的字詞都會是自己的母語,因此毅然決定只選入外文的單詞,再透過創作上的直覺考量,逐步刪減到三種語言共八個單字進行單音編排,包含了德文的Etwas、Zeigen、Kosmos;英文的Evil、Delay;西班牙文的Agua、Anos。在最後人聲的部分,也是觀眾回饋最多的部分,包含聽到的不同字詞,而這些字詞則又各自反映了觀眾己身的經驗。花逸芯以這些聽覺實驗的作為個人創作素材,於進駐的最後一階段於臺灣聲響實驗室使用49.4聲道進行個人作品 3 發表 ,在這件作品中,目的不是讓觀眾去理解錯聽,而是結合各錯聽效果的聲音檔,結構為一個近十分鐘的作品,而音場狀態則借重臺灣聲響實驗室良好的隔音與聲音空間設置,讓原本雙聲道的呈現可以更加精準細緻,使觀眾有如歷經四個結構差異分明的空間聆聽遊戲。
「錯聽」某種程度上利用人腦的錯覺,使其「腦補」而完整,而現今許多的聲響系統,也是在歷經一種聲音、空間與人腦之間的來回較勁,例如目前臺灣聲響實驗室所使用的Ambisonic系統也是利用縝密的運算,讓人透過聲音聆賞製造出空間感。近年討論度相當高的AR或是VR等技術亦即是試圖讓人體感官知覺產生有如生歷其境的錯覺,藉以讓人突破肉身的限制。
近年,當代創作中的技術選擇,也不單是如過去純粹將之視作一種工具,而是隨著技術所展現的不同形式,以及技術本身所蘊含的內在生成邏輯進行思考,例如因程式漏洞而發展出的「錯誤美學」(Glitch Art),創作者對於技術的選擇更接近一種對於媒材的選擇。而創作要避免流於技術的展現,終究是會回問形式與技術背後的創作理念,如何找到一個可以不斷往前推進、發展的主題,或許才是對於創作者最艱難的考驗。
對花逸芯來說,離開德國重返臺灣後,這段期間的進駐像是重新找回自己的起步創作狀態,一方面實證自身對於聲音理論的疑惑,透過研究與考證階段累積自身的研究素材,也同時藉由CREATORS計畫所具備的機構陪伴機制,搭建起與不同創作者和產業專業人士間的交流;二來則是試圖跨越出純粹解決聲音工程技術問題的狀態,回頭探問自己,未必具有明確的目的而是純然地解決個人疑惑,找出自身在創作上一個可以繼續發展的途徑與方法。「聲迷耳眩」計畫雖然已經結束進駐,但卻是個人創作的開端,而條路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