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N
觀察報告

Queering 「Social」、「Media」:演算法、社群媒體與酷兒未來

Info 相關資訊
發布日期2025.09.29
演算法社群媒體酷兒

社群媒體對生活造成的負面影響已經是老生常談,然而,鑑於其為我們生活帶來的便利與娛樂性,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意願甚至是能力毅然決然離開社群媒體。離開社群媒體需要的是一個理由,一個讓你甘願放棄短影片與朋友限時動態的理由,一個讓你願意忍受FOMO1所帶來的不適的強大理由。

2025年6月,川普宣布修正留學生簽證規定,要求留學生公開自己的社群網站帳號並賦予美國政府查看留學生社群網站權力。在新規定通過的前幾天,我的個人臉書帳號突然被禁止發佈、分享貼文,當我向Meta申訴並詢問我是因為哪一篇貼文違反了哪一條社群守則而被禁言?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禁言?禁言的時間會是多久?我得到的回覆是「無法透露是哪一篇貼文、哪一條守則,同時也無法透露確切來說會禁言到什麼時候。」

收到回覆的我想起小時候因為頑皮好動被家中長輩罰站的回憶,這一切竟是如此相似:沒有為什麼,就是去罰站;沒有為什麼,就是禁言。要處罰多久取決於長輩的心情,或長或短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不會知道要罰多久。

大規模演算法除了能夠給予最能吸引使用者注意力的貼文內容之外,也能夠作為資本巨頭言論審查的協力工具。當我上網尋求網友協助時發現我的經驗並不是個案,時常在臉書發表對社會議題看法的網友也不斷面臨禁言的處罰。在演算法的幫助下,那些曾經被禁言過的帳號就像被列入黑名單一樣:只要被禁言一次,演算法就能透過記憶與學習的功能特別留意這個帳號所發表的言論,就像被列管一樣。今後這些被貼上標籤的帳號只會面臨更加密集、更加嚴厲的社群言論審查,被禁言更多次,最後就是整支帳號將被禁用。

如今我們會說前述那種教養方法為威權式管教,我們是否能說如今由大規模演算法帶動的巨型社群媒體言論審查機制也逐漸走向威權呢?資本家們向使用者許諾一個更加便利、人與人之間更加緊密連結的未來,許諾著打造一個結合虛擬與現實結合的世界,許諾著一個由跨國企業打造的宇宙,一個Metaverse。

然而,夢寐以求的幸福未來是有代價的。是奠基在由優勢群體領導的,不容質疑的跨國企業威權之上,是奠基在排除質疑者、提出異議者的演算法之上。這樣的未來,不容許Queering,不容許Queer。

於是我決定在被流放至Meta宇宙外之前,邁步離開這個宇宙。不再有社群軟體帶來的胡蘿蔔,也不再有無緣無故落下的棒子。在Meta宇宙之外,少了被精準推送的廣告,我有更多時間思考演算法、社群軟體與酷兒社群的關係,有更多時間去質疑那個應許的未來是否真的如資本巨頭們所言如此美好?在那樣的未來裡面,平等會是什麼樣貌?酷兒在這樣的世界裡面,又可能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呢?

Queering Social:酷兒主體與酷兒集體

Queer(酷兒)這個詞原先在英語系社會中作為一個貶義字,用來嘲笑不符合社會常規的怪胎們,經過美國婦女與性別運動者年復一年的努力,酷兒一詞逐漸被性少數群體挪用回來自我指稱。酷兒作為一個名詞不僅代表一個不願意符合社會性別常規(人必須是順性別異性戀且沒有特殊性癖)的性少數群體認同標籤,更作為一個「傘狀術語」(Umbrella term)能夠承接所有在性別光譜中,與社會預設的常規不一樣的群體。你可能曾經疑惑自己若不想被歸類為順性別、異性戀,你會是LGBTQIA+中的哪個標籤?不過「酷兒」這個詞所想要揭示的意涵,即是不用非得想出一個固定的標籤才能做自己,只要你也對你所身處的社會中,和性有關的社會常規感到不滿,你就是這把酷兒大傘下的一份子,你也是酷兒。

Queer除了作為一個名詞能夠承接不一樣的身份認同之外,Queer也能夠作為一個動詞,意指「質問、質疑」某件事情,例如女性主義、酷兒運動者們一直在做的,質疑社會對於女性、跨性別、同性戀者等性別標籤的預設,質疑性別化的社會分工,質疑社會上對於性別少數的污名,質疑不同社會秩序背後所預設的生命經驗是否隱含著權力不平等。

我首先想借用酷兒一詞所含有的質問之意,去質疑社群媒體公司是否能夠為酷兒主體、酷兒群體帶來更好的未來,我首先要質疑的就是社群媒體的「社群性」。社群媒體巨擘們總是在廣告中冠冕堂皇地表示,有了社群媒體之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將會更方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會更緊密。然而,我認為要檢視這樣的許諾是否可信,我們首先必須錨定自己所在的時代,並思考在當代社會中社群應該有的樣貌。

圖片來源/Unsplash、Julian 攝影

社群軟體如Facebook、Instagram、Twitter(現已改名為X)、Snapchat或是更晚近的TikTok、小紅書等,隨著千禧年前後網際網路技術與智慧型手機的普及,使用率與市場佔有率飛速成長,我們幾乎很少能夠找到沒有使用上述任何一個軟體的年輕人。相比千禧年之前,千禧年後酷兒主體們的交友、聚集方式已經大不相同。酷兒社群從線下的泡沫紅茶店、雜誌交友版,逐漸轉移到線上的社群例如網路聊天室、網路論壇與社團。千禧年之前,作為一個性少數群體若你想要尋找和自己生命經驗相似的酷兒們你可能需要到城市裡的酒吧或是大家口耳相傳的同志空間裡;然而,千禧年之後你就算人還沒有到一個城市,你就可以透過社群軟體或是同志交友軟體的定位功能認識當地的酷兒。在這種意義上,酷兒群體似乎更容易彼此集結,相互號召了。

然而,社群媒體並不是百利而無一害的萬靈丹,我想要質問的第一個問題即是「對酷兒集體來說,社群媒體利大於弊的日子是否會有終點呢?如果有的話,我們離那天還有多久呢?」當然,不可能會有一個可以量化的曲線圖來告訴我們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我認為這樣的發問能夠讓我們對於酷兒集體在社群媒體上的未來保持警惕。

酷兒群體能夠透過社群網站彼此集結,反對酷兒權益的保守主義社群勢必也能透過社群網站彼此號召,擴大反動的社群。舉例來說,2018年11月24日的反同公投,臺灣反同團體就透過臉書、Line等社群與通訊媒體彼此集結、相互號召,透過社群媒體與聊天室為保守意識形態催票,最後取得相當成功的選舉結果。若將眼光放至全球,我們將能夠發現右翼保守主義運動正在崛起,透過政治人物選舉、公民投票、社會運動鼓吹著反女性墮胎、反跨性別權益、反對DEI政策(多元、平等、涵容)的意識形態,並在全球許多國家取得勝利。舉例來說,美國保守主義者們歷經多年努力動員,透過聯邦最高法院訴訟推翻Roe v. Wade判決,使得墮胎權不再是美國憲法所保障的基本權;又或者美國總統川普在就職演說中公開主張美國只有兩種性別:男性與女性,並在上任後通過許多排斥跨性別者參與運動賽事的政策。不僅是國內的串聯,網際網路也能使得跨國保守主義運動者彼此交流、相互協助與借鏡。一個反對酷兒權益的主體,在抵達一座新城市之前就能夠透過論壇、社團與聊天室認識在地的志同道合者,一個人不需要出國就能夠參與他國的反同、反跨、反墮胎運動。

圖片來源/Unsplash、Gayatri Malhotra 攝影

此外,隨著大規模演算法不斷推送個人化偏好的內容,酷兒集體與保守主義集體將在同溫層效應之下彼此越來越遠。極化的內容使得同樣都是社群媒體使用者,同樣都是同個國家的人,卻彷彿活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裡。我認為社群媒體的「集結」功能是不均質且終究對酷兒社群有害的,當酷兒社群的經驗不再能夠被非社群成員接收到,人與人之間的異質經驗將會不再願意被理解(我回到網路世界就有許多跟我意見相同的內容,我為何要花費口舌說服自己的家人朋友或是鄰居呢?)甚至不再會被接收到。我並不是主張酷兒群體必須與更大的主流社群同化才是更好的未來,我想要強調的是當酷兒群體的經驗只被同溫層內的社群成員理解,不僅可能畫地自限而不願意與社群外成員溝通,個人化偏好的演算規則將會讓同溫層越縮越小,最後只要有一點點意見不合,群體就可能面臨分裂。酷兒作為一把大傘,在演算法的篩選下,將會有越來越多人被踢出同一把傘,最後的最後,原子化的酷兒主體將失去再度成為集體的可能。

 Queering Media:酷兒文化的媒介政治

接著,我想要質疑社群媒體作為一個媒介可能隱含的性別權力不平等。任何的文化或是社會都會需要媒介來乘載、傳播,可能是一個共享的空間、共享的語言或是共享社會經驗。在社群網站出現之前,酷兒主體們可能散落在各同志空間中,透過雜誌或是郵寄信件的方式認識彼此。乘載著酷兒文化的媒介在社群網站普遍化之前,即受到許多酷兒研究者的嚴厲檢視與批判,揭示背後可能蘊含的社會不平等。舉例來說,Alexandra Chasin(2000)2與紀大偉(2002)3都曾經為文指出酷兒文化所坐落的消費空間背後所隱含的經濟、文化排除性。酷兒主體好似必須先成為一個能夠在資本主義社會生存的消費主體,才能夠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支付酷兒消費空間(酒吧、夜店)的入場費。進入酷兒消費空間後,你的穿著與談吐是否與其他消費者相似,是否具有某種程度的經濟與文化適配性都會影響到你在社群空間中的交友可能性。

圖片來源/Unsplash、Christian LUEA 攝影

這樣的權力階序在網際網路與全新的媒介上並沒有消失,相反地,有關身體、性與性別的秩序正以全新的樣貌出現。舉例我比較熟悉的社群為例,男同志交友軟體的照片牆上有許多健壯的肌肉照片,在實體交友中我們不一定會一直盯著對方的臉蛋或是身材看,不過交友軟體的介面設計讓特定的身體部位被凸顯:年輕的臉蛋、健壯的身材或是若隱若現的私密照成為交友軟體的新寵兒。這樣的照片背後所隱含的不僅是對於「長得好看」(being beautiful)的讚賞,更是對於無止盡「變得好看」(doing beauty)的追求。若是膚質不好可以去看皮膚科吃著自費的A酸,若是臉上有皺紋可以去打肉毒或是用雷射讓自己返老還童;身材太乾癟可以靠蛋白粉與健身房讓自己健壯起來,身材太胖更是要熟記減脂秘方勤勞上健身房。若你什麼都沒有做而讓自己在交友軟體上顯老顯胖,那你就要有不受歡迎的心理準備。醫美產業攜手健身產業,讓千千萬萬的男同志在出入同志社交場合前焦慮到爆炸。當所有受歡迎的條件都能夠透過特定的消費來達成,不願意成為消費者、無法成為消費者的人將連成為夠格的酷兒主體的權利都沒有。

社群軟體與交友軟體是社群立基的媒介之一,不應該是社群本身。我認為我們應該不斷去思考當前的酷兒社群奠基在怎麼樣的載體之上,被什麼樣的媒介給中介著?透過質疑媒介本身,我們將不會以為社群與交友軟體就是社群本身,而能夠去展望更加多元的社群呈現方式,或者反過來去要求一個對於社群文化更加有利的社群媒體與交友軟體。我們能不能要求一個更加正義的交友軟體?不過度強調某些必須奠基在特定資本積累上的特質,而能夠創造一個大家都能夠舒適安身的交友環境?

 Queering “Our” Future:社群媒體與酷兒未來

不斷取悅不同使用者的演算法驅動下的社群軟體,能夠為酷兒作為一個主體或是一個傘狀語彙下的集體帶來更好的未來嗎?至少就我現在的觀察來看是相當悲觀的。千禧年之前有一群酷兒理論學者討論著酷兒的未來,構建著酷兒未來主義的辯論。如今千禧年過後四分之一個世紀,我們立足在一個集結與分裂只有一線之隔的臨界點。社群媒體能夠載舟亦能覆舟不只是一句老生常談,就我的觀察,全球酷兒社群彷彿在翻船的臨界點上。船身不斷搖擺,有時過於傾斜讓船上比較站不穩的「更弱勢群體」不小心落水(例如跨性別與其他非順性別認同者、戰火下的多元性別者),有時來自保守陣營動員的言論如翻湧進入船艙的海水驚嚇著所有人。當一艘船已經失去平衡,當一個載體已經明顯無法給予最弱勢者有尊嚴的生存空間時,便是我們思考更換載體的時候了。雖然許多替代性的社群平台如Mastodon、Substack因為使用族群仍然相當有限,仍然敵不過商業巨頭的霸權社群軟體,我們仍然可以在有限的能動性下依照女性主義的行動方針行動。例如拒絕使用社群軟體、關閉手機的通知讓自己更能專注在現實世界,不會因為震動或是聲響啟動正增強制約(推薦紀錄片《智能社會:進退兩難》與《個資風暴:劍橋分析事件》)、又或者只是在按下網頁cookie前多停下一秒,看我們是否有阻止網站追蹤我們數位足跡的選項。

我們如何展望一個不依靠社群媒體與演算法,一個屬於後同婚時代臺灣酷兒的未來?首先就是對當前的現狀提出質疑,將酷兒作為一個動詞。質疑演算法之下「我們」是否變得不再可能?質疑媒介本身所蘊含的性別權力不平等,並要求一個更加正義的社群媒介?並不是所有酷兒群體都需要是一個社會運動者,但若有人仍展望一個弱弱相挺、透過質疑常規而獲取力量的集體,我邀請大家去質疑資訊科技世代下的常規⸺你必須先成為社群媒體的使用者,才有機會成為酷兒。

特約主編:李佳霖
執行編輯:莊佳娟

Info 相關資訊
發布日期2025.09.29
演算法社群媒體酷兒
Footnote 註釋
01
Fear of Missing Out的簡稱,意指害怕錯過消息的心情
02
Chasin, A..Selling out: The gay and lesbian movement goes to market.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03
紀大偉,〈同性戀政治經濟學⸺認同與消費〉,《中外文學》,第31卷第4期,頁69-90。
Author 作者
余東栩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辣台妹聊性別專欄寫手。目前住在美國威斯康辛州麥迪遜城郊的山丘上,過著沒有社群媒體但怡然自得的研究生生活。研究興趣是女性主義與親密關係,做研究之外努力當個兼職自由撰稿人,為了女性主義也為了養活自己而拼命讀書寫作。個人網站: https://dung-shiuyu.com/
More 相關文章
觀察報告
Design*:酷兒認同後,設計旁的星號
酷兒認同在設計教育中,不僅提供了一種看待世界的多元視角,它也進而提醒設計可作為建立社會關係的方法論⸺承認差異、擁抱複雜性、挑戰既有權力結構,並透過協作與資源整合,創造新的行動空間與群體聯繫;也為現存的設計專業定義加上星號(*)。
發布日期2025.09.09
設計酷兒
觀察報告
《酷兒解剖學圖譜》⸺醫學與藝術的協作筆記
藝術家顧廣毅介紹了一項結合藝術與醫學的跨域創作計畫《酷兒解剖學圖譜》,並與性病專家 Henry de VRIES 合作,透過解剖圖像、書籍出版、展覽與國際工作坊,挑戰醫學中性別與身體的單一敘事。
發布日期2025.08.08
生物藝術酷兒
駐地
花園裡的城市
本文介紹了芝加哥當代藝術博物館舉辦的展覽「花園裡的城市:芝加哥的酷兒藝術與行動主義」,聚焦1980年代至今,芝加哥酷兒社群在藝術創作與政治行動中的歷史與貢獻。
發布日期2025.08.04
歷史當代藝術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