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奧森的兩次碰面分別是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的演出前後,因此談話的內容主要圍繞著此次的表演及去年於中山堂演出的《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展開,而較少討論關於在C-LAB的工作狀況。儘管如此,我認為這些談話仍然可以扣連到此次他預計在進駐CREATORS期間執行的計畫⸺「帕瑪茲:隱形運動隊」。這個計畫預計透過較為長期的調查與研究,最終以表演作為呈現的形式,因此,身為導演的他所在意的問題,諸如如何與演出者工作、其中的生產關係為何,對我來說仍是與計畫息息相關。
在第一次碰面中,李奧森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當我不是藝術家的時候,我可以是一個拉麵師傅。」我們先不要拘泥在他的廚藝究竟如何,這句看來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源於他在排練《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時展開的思考。
在這齣關於警察的表演中,可以想見的一個主軸,是警察作為國家暴力的實際執行者,其身體如何被訓練、規訓,乃至淪肌浹髓至身體記憶的深處。他舉了一個實際的案例,他的某個友人的長輩是刑警,當這位長輩老年失智之時,每天仍早起,穿上那想像的制服,於庭院中巡視。而這一面向也同樣出現在嘗試扮演警察的表演者身上。
在排練過程中,受電影訓練、長期作為影像工作者的李奧森與以身體作為呈現的表演者們的差異不時閃現。他提到了與一位在此次表演後將出國加入舞團的年輕舞者的對談,這位年輕的舞者會以「保養」來描述自己對待身體的方式,而他的生活也近乎運動員似地單調樸素,圍繞著訓練與修復。這種以自身作為載體的藝術形式,全然不同於可以「下班」的導演:當舞者不跳舞的時候,他們仍然是舞者。當這時常被簡單化約為表演藝術/視覺藝術的差異以日常對話出現時,無異於一種文化衝擊。但透過這組根本差異的視差,卻使得「當舞者不跳舞的時候」可以被前景化為一個可供思考的問題:在已成為口號的「跨領域」之下,該如何處理這些被含糊帶過的基礎差異?
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中,我們看到了李奧森關於此一維度的思考。在表演接近尾聲的時刻,有一個詩意、令我驚喜的段落:一個表演者以獨白的方式講出了近乎是導演的排練筆記。在這段獨白中,他描述著演出者以自身作為揣度他者生命的容器,然而卻注定失敗,這一切近乎於「把他人的灰色,塗抹在自身的灰色之上」。在演出之後,有的人即將出國、有的人會回到咖啡廳打工,但這一切,身體都記得。
對我而言,這一段落的魅力並不來自於其自我揭露或美學形式(儘管這個段落仍容易讓人聯想到在李奧森其他作品中出現的lecture performance),而在於這個獨白帶出了無論是在表演藝術或視覺藝術中都時常被忽略了的生產關係。舞者與警察的相似性並非是模仿與類比,而是他們同樣以身體作為處理事件與應對世界的介面,因而處在持續運轉的狀態。李奧森提到他所訪問的一個警察的故事,當這位警察的朋友從後方拍肩打招呼時,他下意識的反應是將對方摔出去。而表演者、特別是專業舞者,也同樣處於類似的情境。有鑑於此,李奧森思考的,是當舞者不跳舞的時候,能不能暫時從這樣的情境中脫離?
李奧森提到,他看到有編舞家會帶他的舞者去拉坯,這種與身體訓練無關、但仍需要身體參與的活動,或許能給予舞者的身體放鬆與不同的刺激。這樣的嘗試給了他靈感,於是他也詢問了這次參與CREATORS計畫的表演者們想進行的身體活動,得到了射箭、釣蝦等答案。這些無涉計畫主題、也非身體訓練的活動,對於李奧森來說卻更為重要。在導演進行調研的過程中、當舞者不跳舞的時候,該如何處理表演者的身體,以及與表演者的關係?或許這類嘗試,便是李奧森於這次的CREATORS計畫中,將上一階段的工作經驗帶入、或喚起(讓我們回想2018至2019年鄭淑麗與Matthew Fuller的「Sleep 79」計畫)C-LAB的記憶:C-LAB不只作為實驗場,也同樣作為修復的空間。
我們的第二次碰面是在《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的演出之後,李奧森改變了他的計畫,將原訂的表演呈現,轉向他較為熟悉的錄像製作。
是進劇場後的疲乏使然?抑或是更為現實的問題(例如難以在C-LAB的場館達到他理想中的執行精準度)?這些或許都是原因之一,但在訪談中我隱約感覺到一些更為基礎、但也更加難以抹消的差異可能是更重要的原由:表演藝術與視覺藝術間的基礎預設與認識的巨大落差,無法僅透過導演個人的善意與關懷來消弭。他提到,在定裝的時候,因為不滿意買來的服裝的視覺效果,因此請舞者穿著自己的私著,被反應說這種行為是「不能被接受的」。這是排練過程中較為突出的事件,但或許更微小的摩擦,在每日的排練中都在發生與累積。個人的舉動在藝術板塊長期分治下構成的巨大差異前,似乎仍過於微小。
儘管不以表演作為最終呈現,李奧森仍然打算安排射箭、釣蝦等活動。這令我感到好奇,難道在鏡頭下的身體也會需要這類活動帶來的刺激嗎?他認為比起表演,錄像對於身體動作的要求較低,因此若從需求面的角度來理解,其實並不需要。對我來說,這一事件說明了計畫的偏航,或說「變線」,仍然有其價值,特別是在CREATORS計畫之中。這個保留下來的活動,就像是一個可供我們檢索的座標,使我們得以辨識在最終結果出現前,於創作與思考中變動的航線。C-LAB作為修復空間,不只對藝術家、表演者展示其好客(hospitality)的面向,同時也容納了那更為幽微的、未被實現但留待接續的可能性。在更微小、更基礎的層次上,「跨領域」(雖陳腔濫調、但目前未有更好的替代指稱)作為一個未竟方案,得以被留存,等待未來的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