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臺灣因轉型正義的推動,蔣公銅像的去留總是眾人熱議的話題。支持者認為應該全面從公共場域和教育場所去除威權象徵,反對者則有各種不同的理由,其中不乏覺得保留銅像能具有教育意義的人。雖然逐漸邁向去蔣化在民主化的中華民國政府間似乎已是共識,但每當看到像慈湖公園這種以「藝術雕塑公園」自居,實則變相保留紀念銅像的場域,便不禁讓人重新思考轉型正義到底何以真正落實。在陷入辯論泥淖之前,我們或許可以透過認識Monument Lab來重新了解何謂紀念碑。1
「何謂紀念碑?」這是我在科科倫藝術與設計學院(Corcoran School of the Arts & Design)的同名課堂上教授所問的第一個問題。「What Is A Monument?」這堂課由Monument Lab的創辦人保羅.法爾伯(Paul M. FARBER)帶領。Monument Lab(作者自譯「紀念碑實驗室」)是一個位於美國費城的非營利公共藝術和歷史工作室。他們堅信紀念碑必須改變(monuments must change),並且透過連結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對話,與藝術家、學者、教育家、倡議者、學生、文化機構等各方一起重新想像與創造紀念碑的價值和意義。Monument Lab是這樣定義紀念碑的:「紀念碑是一個位於公眾場所的權力和存在性聲明。」(a statement of power and presence in public)什麼意思呢?我們可以從他們所做的全國性紀念碑研究數據來一探究竟。2021年,Monument Lab發表了一份《國家紀念碑審計》(National Monument Audit),大致總結了關於美國國家紀念碑的四個發現:紀念碑一直以來都在改變、大多紀念碑皆是獻給白人男性、美國最常見的紀念碑主題皆與戰爭和征服相關、美國目前的紀念碑景觀所講述的故事無法確實反應其自身的歷史。
此項研究從紀念碑的建材開始,探討不同材質在不同氣候和環境下的風化速度,進而去思考要維護一個紀念碑的完整性,需要付出多少金錢、時間和心力,並且是由誰去執行的。紀念碑的材質也能帶給觀者不同的感受和體驗,譬如位於美國華府國家廣場上,由建築師林瓔(Maya LIN)所設計的「越南退伍軍人紀念碑」(Vietnam Veterans Memorial),便選用光滑且具反射性地黑色花崗岩石材,讓民眾在參觀時能透過反射從紀念碑中看見自己。
紀念碑所使用的詞彙選擇也可以左右歷史論調。在《國家紀念碑審計》中提到,即使全美獲得最多紀念碑的前五十人中有一半都曾經蓄奴,在目前的紀念碑景觀中僅1%提及「奴役」(slavery)一詞。97%的紀念碑僅出現「邦聯」(係指美國內戰時支持奴隸制的南方美利堅邦聯)而未提及其戰敗,85%的紀念碑提及「拓荒者」而非原住民,且同時提及「女性」和「歷史」的紀念碑少於紀念男性歷史的1/3。Monument Lab聲明,即使紀念碑並非歷史,但它們也可以且應該對歷史負責。那些延續有害的神話,以及把征服和壓迫描繪成英勇行為的紀念碑,需要被誠實清算、解構和修復。
作為一個工作室和策展團隊,Monument Lab以藝術作為他們所有創作行動的核心。透過與不同藝術家的合作,他們的藝術計畫已遍及全美各地。他們期望透過打破現行紀念碑的製作、保存和詮釋模式,來創造一個能夠以喜悅、再生和修復所定義的未來。
以其中兩件藝術計畫為例,此件於2017年由合作藝術家凱琳.奧莉薇(Karyn OLIVIER)所做的作品《The Battle Is Joined》位於費城西北區日耳曼鎮的弗農公園。日耳曼鎮是早期許多德國裔移民的聚集地,座落於弗農公園中的「日耳曼敦戰役紀念碑」原是用來紀念英美在美國獨立戰爭開打之前的一次小規模衝突。然而現在的日耳曼鎮居民大多數皆為勞工階級的非洲裔美國人,除了街道建築和紀念碑訴說著曾經發生在此的殖民故事外,此區已然成為一個黑人社群。為了真正反映紀念碑周圍的景觀、人物和日常,藝術家以鏡面壓克力將紀念碑包覆,希望鏡子所照映出來的畫面得以擴張紀念碑的用意,訴說一個流動的、屬於在地居民的故事。「這件作品將提醒我們――紀念碑可以是一個載體,而我們也可以是載體,那就是成為紀念碑的守護者和保護者。在成為這個角色的過程中,我們有時也成為紀念碑本身。」
Monument Lab於2022年發表了一項系列計畫「Re:Generation」。以「哪些故事屬於大眾?」為核心命題,Monument Lab透過重拾(reclaim)、重新想像(reimagine)、重新評估(reassess)三大元素來塑造下一代對公共記憶的反思和重新想像。此計畫跨足全美十州,與十組在地藝術家一齊合作打造專屬當地人民的紀念故事。
加州的駐地計畫「The Land Under The Plinth」由五位當地原住民藝術家執行。加州洛杉磯原名Tovaangar,是Tongva族原住民的土地。在擁有土地超過八千年後,他們的家園突然被殖民者在沒有簽訂任何協議的情況下被佔領,後成為現在為人所知的洛杉磯。許多原民被迫遷移,甚至被滅口,婦女與小孩更是受到不人道的對待。藝術家們致力於提高議題能見度、促進政策改革,並最終將土地歸還Tongva人。在進行「The Land Under The Plinth」的兩年前,恰好有一座殖民者雕像被拆除。他們便將這個地點轉化為一個給Tongva社群的集會空間。作為一個「療癒的空間」,藝術家們在這裡進行語言和文化復興計畫,不僅教導Tongva人他們的母語,以及像編織籃子等傳統手工藝,也藉此機會邀請其他非原住民的洛杉磯住民學習他們的文化。
2023年秋季,Monument Lab將在美國首府華盛頓特區展開名為「Pulling Together」的系列展覽。美國許多知名的紀念碑都集中在華府的國家廣場上,而策展團隊以「在國家廣場上還有哪些故事沒有被訴說?」為核心,邀請六位藝術家以創新和實驗,重塑人們紀念與記憶的方式。透過新的紀念碑,藝術家將在美國首都帶領大眾共同認可原住民遺產、奴役歷史、公民權利、LGBTQ倡議、移民途徑、環境正義,以及更多美國人民奮鬥和生存的敘事。Monument Lab在籌備展覽時所給出的概念是,「未來,紀念將不再刻在石頭上。透過展覽、表演和藝術裝置等,這些作品將會擴張大眾的想像力和理解力,共同摸索出一個更具包容性、平等性和代表性的紀念過程。」
回到課堂上,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課表上看到「What Is A Monument?」這堂必修課時,心中冒出了好多疑惑。當教授在第一堂課邀請我們憑空畫出一個有印象的紀念碑時,我在紙上草草畫了一個蔣中正銅像。而後當我逐漸跟著其他美國同學一起重新審視他們的歷史,並跟藝術家、歷史學者、研究團隊一起在課堂上創作紀念碑原型,或是一起到國家廣場上觸摸紀念碑、到甘迺迪中心聆聽以紀念碑為主題的歌劇、參觀藝術家工作室等實地考察的過程後,我也越加能夠重新想像臺灣的紀念碑景觀並與之和解。
這堂課的期末專題,我以紙為媒材並結合表演做了一件小小的作品。
在期中課堂中與教授介紹過臺灣的慈湖公園後,我便決定以此為題來重新想像慈湖公園,同時加入美國歷史論述來探討銅像拆除後的議題。利用蔣中正和哥倫布的共通點――兩人都是外來者、都曾屠殺本地住民、至今仍都備受頌讚,甚至有學校、道路、城市、公園等以他們為名。我將兩人的銅像剪下,錯置在所有標注「中正」和「哥倫布」的臺灣和美國拼貼地圖上。透過表演,此作品的最終,是所有銅像的倒下。這件作品對地點提出問題:當飽受爭議的紀念雕像仍遍佈全國,其意義為何?而當我們將銅像拆下,卻又將他們集中置放於一處,其意義又為何?此作也試圖探討時間:蔣中正和哥倫布的年代相差了近500年,然而同樣的殖民悲劇卻還是重複發生。殖民經驗對過去的他們意義為何?現在的我們該如何回應這些被扭曲和抹滅的歷史?我們想將怎麼樣的故事延續給下一代?最後,這件作品的核心問題:如果種族歧視、壓迫、不公義和仇恨在我們的社會中仍然存在,那麼拆除紀念碑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在臺灣關注轉型正義的脈絡下談紀念碑,似乎有除了蔣公銅像外,更多在生活中的威權痕跡需要細膩審視和梳理。中華民國國旗上近乎復刻國民黨黨徽的「國徽」、各種以「中正」為名的地名和學校地、長輩們無意識哼著的〈蔣公紀念歌〉……黨國時代所遺留的意識形態,至今仍以有形無形的樣貌留存在臺灣人的日常生活中,這是否也是臺灣民眾被迫樹立起的一尊紀念碑?
透過與Monument Lab的學習,臺灣人應該在辯論是否拆除銅像的同時,思考自身想紀念的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紀念碑才能真正述說臺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