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品的歷史始於人們對稀有獨特的追求，藝術亦然。即便如此，職涯從藝術走至鑑定估價，仍是我始料未及的規劃。2019年，我離開待了一陣子的藝術產業，一心想嘗試新的生活型態；2021年起，事情有了意外發展――我到當舖實習。
臺灣隨處可見的霓虹招牌。圖／Ｃ.Ｙ提供
當舖，一個常見的「非日常」場域。在臺北街頭閒晃，亦不難看見紅色「當」字的霓虹招牌高掛，襯著萬家燈火照映出的繁華景色，只是視而不見者恆不見。根據媒體報導統計，2021年臺北市的當鋪有287家，這數量遠超過全臺灣的肯德基速食店門市數量（約177家）。當鋪以質當為業，顧名思義是用動產抵押的方式借貸。客人拿身邊的貴重物品前來，經過鑑定議價之後，雙方達成協議，客人用抵押品借錢，即為「當」；客人周轉之後，再拿現金和利息來店中繳清，把物品領回，即稱「贖」。從借到還，程序簡單且快速。
臺灣金融自由化之前，銀行利率高且借款申請程序繁複，兩相比較之下，當鋪成為多數人借款的選項。然而1980年代之後，銀行歷經改革及管制鬆綁，於是乎現金卡、信用卡甚至是近期的數位小額貸等主打「借錢快速容易」的金融商品頻頻出現，讓當鋪的優勢地位不再。典當逐漸從臺灣人的集體記憶中消逝。我與出生於1950年代的父親相談，他對當鋪記憶猶新，想起自己童年時期曾與長輩一同出門，將當掉的西裝贖回。對年輕一輩來說，當鋪神秘且難以親近，容易讓人聯想到還不出錢便要砍殺潑糞、非法經營的高利貸錢莊。
我，第一次走入當鋪是為了找工作。在求職網站的因緣際會下，收到難得的應徵機會。然而比起忐忑要做些什麼事，我更好奇為何能雀屏入選，得到面試工作的資格。在一輪面談後脫口提出我的困惑，面試官看了看我，看了看履歷。藝術對鑑價有幫助，他說。
面試官的語帶玄機，令人似懂非懂。畢竟藝術向來是實用主義的對立面，典當卻是最接社會地氣、最實際的一行。隨著時代流轉，當鋪的經營方針不斷改變，1940至70年代典當物以日常用品為主，如棉被、皮鞋或電風扇，萬物皆可當；隨著臺灣社會脫離物資缺乏的貧困，1970年代之後逐漸以高價電器為主，近期轉向黃金、珠寶及手錶等保值性高的奢侈品。
當鋪經營的成敗與否，取決於鑑定及估價的本事。考量客人流當 1 的風險，當鋪借出的貸金會低於物品市價――因此當客人不願還錢，合法的典當業者會直接出售抵押品來補償損失，毋需動用五花八門的討債行為，不僅遊走法律邊緣，更增添人力成本。因此典當的關鍵是在鑑定及正確估價，不僅要辨別真偽及確認保存的完好程度，了解市場行情且估出合理的放貸金額，更是估價師的首要任務。
鑑定需要經驗累積，當鋪多是仰賴傳統的師徒制教學。在面試之後，我接到正式通知，錄取了實習工作。而實習入門的第一課，是學會使用十倍放大鏡。在鑑定科技不發達的年代，放大鏡是唯一工具，因此每個初入行者，都是跟著前輩「練眼力」，重複三個步驟程序：觀察、辨別及記憶特徵，了解珠寶及手錶。這套流程，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學看畫，基本功是瞭解筆觸、技法和構圖；珠寶名錶的真偽等級判定，透過口頭傳授，自成一套學理脈絡。每一次的學習，都是在手忙腳亂的實戰現場進行。「看到了嗎？」以前這句話來自藝術史的指導教授，如今卻是出自當鋪職場前輩之口。彷彿重溫了初入藝術之門的手忙腳亂，只不過以往是辨別簽名、材質，如今卻轉看鑽石淨度、錶殼的金屬印記及寶石內含物。藝術和奢侈品兩兩對照，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誠然如此，藝術品與奢侈品自古以來，便存在唇齒相依的關係。回顧人類的歷史，匠人是最早的藝術創作者，藝術早於「藝術家」出現之前存在。最初服膺於贊助者的需求，藝術曾是彰顯地位的奢侈象徵，由贊助者定奪美學品味，因此它有世俗、右派的一面。隨著創作者意識的覺醒，那些自我的辯證與對話、替社會發聲的功能與訴求，逐漸取代講究裝飾性的傳統框架，甚而藝術不再囿於創造物，以現成物構築的哲學反思亦得到大眾接受，成為現當代藝術的主流表徵。
另一方面，「品牌」改變奢侈的意義，19世紀以降出現的Cartier（卡地亞）、BVLGARI（寶格麗）和Patek Philippe（百達翡麗）等工坊，保留過去貴族贊助者講究的細緻做工及美學品味，進而於20世紀轉化成為國際廠牌，出產的寶石手錶受到新富階級追捧。然在奢侈品的歷史中，仍不時看見藝術之影，如百達翡麗出產的「Calatrava」系列，是英國製錶師大衛．彭尼（David PENNY）在20世紀包浩斯藝術運動影響下的設計；寶格麗經典的「B.zero1」系列戒指手環，則是向羅馬競技場的圓形建築致敬。
然而當鋪的另一樁重點工作，是文組學生的一大挑戰：放款計息。對於一家營運正常的當鋪而言，協助客人繳息贖回是日常頻繁的事務，這是不擅算數的我的實習難關。除了得熟悉計算機，我也才認識到民間借貸常用的計利說法：幾分利。「分利」指的是利率的計算單位，一分利指的是利率1%、三分利指的是利率3%。一切生疏之際，不僅算數算到頭疼，與客人對談也苦不堪言。
回顧歷史，這類以抵押作為借貸擔保的模式，可追溯至西元五至六世紀中國的宗教場所，當時更有個特殊名稱――無盡藏。無盡藏是出自佛教思想的律藏經文，僧人運用寺庫儲藏開辦質借服務，庫藏的金錢、布匹、糧食等物皆可讓百姓借取，之後再歸還、繳納利息，藉此平衡寺內的日常開銷，利己利人，寺庫永不會有用盡的一日。而這類以財生財、放款計息的營生之道，就像是克萊因瓶一般永遠裝不滿、卻又用不盡，逐漸發展之下，形成現代所知的典當業。
臺中「公設質舖倉庫」是臺灣目前所知唯一保存之日治時期公營當舖設施，為中部地區當舖發展的歷史見證，彰顯日治時期地方行政的內涵。圖／Fcuk1203，CC BY-SA 4.0
臺灣現存的日治時期文獻中，有明文記載當鋪運作的情況，現存相關歷史古蹟即臺中市西區的公設質舖倉庫，為臺灣總督府設立的公營當鋪，建築包含事務所、倉庫和附屬設施，當時被視作救濟百姓的社會事業。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遷臺，身處戰亂逃亡的人們需將隨身家當換作現金運用，因而當鋪蓬勃發展。而政府令當鋪成為特許行業，有營業許可執照者才能設立營業。即便擁有和銀行相似的金融功能，但不同於銀行的主管機關是財政部，當鋪是由內政部管轄，並受特殊的法規《當鋪業法》規範各項細則。
由於當鋪是特許行業，又和金錢息息相關，因此過去的人力招募多是家族成員或透過熟人相互介紹，令多數大眾對它既陌生又好奇，也有許多不同的想像，但大多都是奠基於「典當物」之上。對198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提及當鋪會想起香港作家深雪創作的《第八號當鋪》，書中當鋪是人類和惡魔交換條件的場所，典當物往往是人們珍貴的身體髮膚及靈魂，這加深大眾認為典當是一種不公平交易。然惡魔既不要收取利息、又只想留住人類典當物的作法，用當鋪業者的觀點來看，絕對是錯誤行為，畢竟在現實世界中，處理客人典當物的時間和人力，是所費不貲的成本。
而近幾年來，由於鑑寶節目的興起，典當業的鑑定專業受到廣大迴響，當鋪也有不同的形象。2021年，文化內容策進院與「巴哈姆特ACG創作大賽」聯手設立的「文策院特別獎」中，拿下遊戲組其中一名額的《17號當鋪》創作者CryMask便表示，自己是看了節目，受到鑑寶環節吸引，才有了創作靈感，於是開始田野調查並設計遊戲情節，還原不少當鋪的行政流程，如鑑定、估價、查驗身分證等。不過他也在訪談中提及，會發現真實不如電視所演的鑑寶一般驚奇刺激，並沒有這麼多珍貴的典當物。對外界而言，「鑑寶」的戲劇效果格外吸引人；但當真正走入當鋪場域，工作核心反倒是寶物背後的風險評估。質借本身是一場賭注，無論對客戶或當鋪本身都是，客戶要賭自己是否在期限內償清；當鋪則需押對寶，確保物品行情不下跌。
「不覺得工作，也很像是一種質借嗎？」朋友聽聞我到當鋪工作，興致勃勃地和我問起箇中細節，最後感慨地說。我不太理解，他笑著解釋，雇主和受雇者也是在評估彼此，勞工要賭自己能否在退休前還完房貸，老闆要評估薪資，確認自己找到對的人。想想也是，看來頭一次進當鋪的我，終究還是典當了些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