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幼穎(Yoyo)前往歐洲實習的那一年,已在臺灣工作了約莫十個年頭。大學畢業後,她當過兩年小學老師,也曾赴荷蘭唸藝術管理,多數時候擔任表演藝術相關的製作企劃工作,生活卻在不知不覺間失去熱情,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抱著一試的心情,她以自己感興趣的「現地/限地藝術」(site-specific art)為題,申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第一屆「藝術經理人出國進修專案」獎助,用將近半年的時間走訪歐洲各個藝術節。計畫過程中,她走訪了一些知名的展演組織,餘下時間宛如她個人的「流浪者計畫」,哪裡有趣,就往哪裡去。
「那半年改變了我的一生。」Yoyo笑著說,那是2009年。
在瑞士的小鎮上,Yoyo獲得計畫之外的情報,決定接下來前往維也納,看一個「公寓裡的展演」。她找來朋友一起參加,兩人搭乘地鐵前往通常不會有外國遊客出現的移民區域,報到、戴上手環,忐忑又興奮地沿著路線指引在街上穿梭,尋找一站又一站的民宅,完全沒有概念自己將會遇到什麼――連路邊恰好發生行車事故而聚集的人潮,都令他們懷疑,會不會也是演出內容的一部分?
按電鈴,上樓,進門。工作人員讓兩人穿上護膝,沒有任何預告,一對小姊弟出現,要他們跪下。一切都發生地很快,Yoyo只記得眼前一黑,自己變成四肢著地,被人拉著往前爬行(事後看到照片,才知道被套上了牛頭馬面的頭套)。重見光明時已身在客廳,小姊弟要他們擲骰子,選到「恐怖屋」:那是一個暗暗的臥房,棉被從上舖蓋到下舖,形似漆黑山洞;一片寂靜中,手電筒忽然由下往上照出兩個鬼臉大叫,兩人也不甘示弱地叫回去,直到忽然有人掀開棉被,宣布表演結束。
「我覺得我非常幸運,第一組就遇到小孩,是一個完全可以放下戒心與自尊的開始⋯⋯」充滿細節的回憶歷歷在目,Yoyo說得眉飛色舞,話語中有翼飛翔,彷彿又回到十多年前那個震撼自己的晚上。造訪第一所公寓之後,雖然還來不及細細思考方才的經歷,她形容自己「啪」地一下被打開,當晚連續走訪了七個演出:在教堂圖書室裡聽宗教訪談錄音帶、與藝術家談心的「秘密服務」、待在樓上不斷傳來腳步聲的房間⋯⋯全然陌生的環境中,日常生活化為沒有解釋的一道道衝擊,有的表演不知所以然,越回想卻越喜歡:「我那時在想,這到底是什麼?跟以前在臺灣看過、玩過的表演或戲劇都不一樣,可是怎麼那麼有趣。」
這趟旅程,成為Yoyo開啟另一段旅程的契機。回臺灣後,「原型樂園」(Prototype Paradise)就此誕生,雖然定調為當代表演團體,實則引介並策劃各種新型態的展演,讓藝術家和非藝術背景者互動協作。就像是為了延續當年那一夜的深刻體驗,往後數年間他們有過許多嘗試,以多變的藝術行動探索社會框架,不變的是對人事物保持好奇,以及永遠記得享受箇中樂趣。
「在臺灣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東西,乾脆自己來做。」與友人秦嘉嫄聊天的過程中,原型樂園有了雛形,他們憑著一股衝勁就跑去立案。Yoyo回憶道,這個名字由另一位友人顧心怡所取,最初的核心理念只是想以未曾嘗試的形式,進行「跟現實互動」的藝術計畫:以戲劇比喻,不是在黑盒子裡演出寫好的劇本,更像走上街去有機地發展,一切都可能是未被定型的「原型」;而「樂園」,自然是要保持快樂與玩心了。
當時臺灣以空間為要素的藝術創作,多是利用其地理或物理特質發想,例如舞者以身體回應景觀、創作者以視覺媒材回應環境脈絡,與Yoyo在維也納經歷的出發點並不相同。發生在真實生活空間裡的「公寓計畫」(X Wohnungen),每個展演皆為藝術家與當地參加計畫的公寓主人經由認識、討論並共同創造而來,呈現出該地的某種切片――雖然策展人馬蒂亞斯.李林塔爾(Matthias LILIENTHAL)有戲劇背景,但大部分的演出都難以定義――在這裡,表演和日常生活綁在一起,「現實」(reality)就是展演本身,是擬人化的展演者。
吸引Yoyo的,是「site-specific」(現地/限地)中的「site」(場域),代表物理性的「地方」;而原型樂園想操作的,彷彿正是去發現:為什麼會有這個「地方」呢?
2012年,原型樂園正式開始運作,依照每次計畫的不同,Yoyo會尋找適合的夥伴一起工作。第一個活動「新店串門子聯展+摩托車劇場」屬於團隊的內部嘗試(網站紀錄尚以「beta」(測試)稱之),顧名思義,請觀眾參與新店三處的展演,而接駁期間的摩托車互動過程,也成為表演的一部分。
彼時,Yoyo以朋友家作為展演的處所之一,聽他父親講述當年的故事;幾年後,朋友告訴她,父親失智了,但那天一群年輕人造訪、玩得非常開心的回憶,曾讓父親的好心情持續了好一陣子。「一方面我們好像有介入現實,另一方面也讓現實介入我們,觀眾跟參與的情境彼此間互相滲透。」多年後回望,她自認更能理解「跟現實互動」的真實意義:「如果把他們父子叫做表演者,我們這群觀眾的參與跟互動,也回過頭去影響了他們真實的生活。」
同年舉辦的第一個公開活動「種子芽學堂」,也對原型樂園影響甚巨。學堂請來藝術家舉辦工作坊與示範演出,包括Yoyo當年在歐洲認識的巴西藝術家古詩大佛.奇瑞亞可(Gustavo CIRÍACO),他與夥伴奧地利舞者安卓雅.索伯格(Andrea SONNBERGER)僅僅靠著一條寬版鬆緊帶,將十多位參與者圍在一起,上街走路一小時;沒有任何規定或技巧,唯一的要求是不要說話與照相。
「本來是要看藝術家表演,一起圍著鬆緊帶走上街,發現行人都在看我們,會清楚意識到自己從觀看者變成被看者。」他們在臺北捷運芝山站一帶移動,宛如變形蟲走過大街、鑽進窄巷,望向美麗的關渡平原或髒污的排水溝。兩位藝術家默契十足,有時會一起轉身、動作或站到某個街角引導觀看,Yoyo將兩人形容為「用身體帶領大家踏查城市的人類/考古學家」。而每次的成員組成、在鬆緊帶內的反應主動或被動,甚至路上遇到的人事物,都會影響整場體驗。有一次,他們在公園遇見好奇的里長,對方因為詢問未果(活動要求不能說話),竟請來警察問話,成為一段有錢也買不到的特殊插曲。這個Yoyo心中完美的參與式展演,就叫做《當我們走在一起》,歷經不同地方的駐村才發展出由繁入簡的形式,乍看單純,卻有效而精準。
當然,如同過去在維也納的經歷,以及未來原型樂園會一再遇到的問題:這樣的展演到底是什麼?該如何定位?既不是舞蹈、也非劇場,後來決定就叫做表演(performance)。或許可以說,那之中具有某種「日常生活裡的展演性」,是人與人在真實空間中,經由框架而出的參與和互動方式。此後,「參與」和「真實空間」兩項要素,幾乎便是原型樂園固定不變的基調。
透過廣義的表演,原型樂園連結起現實中的人與環境,各種趣味就在其中發生。但為何以表演作為媒介?「我們以前比較熟悉戲劇,專業演員(actor)在你面前創造虛構;現在則比較像表演者(performer),不是扮演,而是在一個情境當下發生的事。」Yoyo這麼解釋:「我不會用沉浸式去形容,因為我們想去回應或展演的,就是那個地方,所以就只能在那邊(發生)。」
進入日常,進入現實生活。比起「取材」,原型樂園在做的更像是「擾動」。
2015年《跟著垃圾車遊臺北》,原型樂園與清潔隊員沿線出勤,在街頭進行不同形式的表演與互動。演出的背後充滿細節,因為發生在真實場域的事情,必須得把所有隨機跟意外視為理所當然,當成內容的一部分來考量。其中,最難處理的可能是道德倫理議題:作為藝術創作方,尤其得注意自己不能影響到清潔隊員的工作,現實中,他們可能會因為大小問題被市民檢舉投訴,團隊為此必須付出相應的溝通成本與配套措施,確保一切都在知情同意的情況下進行。
Yoyo表示,這種社會參與式的計畫,經常會被問到:那有促成什麼改變嗎?的確,藝術計畫難以迅速促成明顯改變,但過程中總會有些小事讓人發現「好像有些改變正在發生」。舉例來說,計畫其中一個單元名為「故事小巴」,類似於資深隊員為觀眾分享清潔作業中個人經驗的特別導覽。剛開始,清潔大哥認為大家不會對這些事有興趣,介紹起來不太順暢;但這個單元裡與清潔大哥密切工作的劇場創作者蕭於勤發現,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呈現時便越來越有條理,聽得出有經過思考轉化。「小轉變發生在過程中⋯⋯至少他願意花時間去整理並分享自己的工作,這應該是他以前沒想過要做的事,」她說,「我覺得光是這個就還蠻有意義的。」
對原型樂園而言,除了參與計畫的創作者,清潔隊員也像共同合作者,路人和丟垃圾民眾則是第三方。Yoyo以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發明的詞彙「日常生活專家」(experts of everyday life)來形容這些「素人」:他們不以藝術為職業或專業,也並非真正的表演者,只是因為主題而被加入。而原型樂園的出發點,沒有要去改變他們的生活,更像「提供一個機會嘗試沒做過的事,用新的眼光看待習以為常的東西」。
「我還蠻常跟一起工作的創作者、邀請來的素人說:『我們來試一個大家都沒做過的事』。大家真的都會想,做這個要幹嘛?有意義嗎?有好處嗎?我會回應:『要幹嘛』就是我們一起來討論決定的。」她笑著說,然後大家就會超級沒有安全感,但往往還是願意嘗試。「我覺得大部分素人都還是有一點『玩心』,各自有不同目的,而我們則是去把冒險的那一面喚出來。」
原型樂園運作至今十年,回顧歷年來舉辦的藝術計畫,有的是經費較為確定的委託案,有的則是Yoyo自己寫企劃案申請經費,最後能有多少預算往往都是未知數。身為主要創作者與負責人,是什麼樣的內在驅力,推著她不斷往前?
「好像真的要對其他人、對這個世界很好奇。」Yoyo坦言,自己也想知道這樣的驅力能走到多遠,但是過程中的確有很多樂趣――藝術計畫成了某種打探的藉口,能因此去到新的地方、認識新的人與生活型態。至於營運上會遇到的困難,通常是以不超支為主旨,按照經費多寡把事情做完,且由於計畫都不售票,宣傳變成內容的一部分,要思考的是如何讓公眾接觸到訊息,沒有賣票壓力反而開心。
2021年,原型樂園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舉辦「未來相談室」。Yoyo以英國藝術家約書亞.沙發兒(Joshua SOFAER)的原創概念為始,兩人共同發展出這項公眾參與式展演,邀請各行各業的非藝術領域工作者擔任「人生預測師」,從各自的專業出發,和報名觀眾展開關於未來的一對一交流,整個現場更被打造成兼具隱私卻又可供旁觀的展場。
多位人生預測師之中,有一位長年從事人資工作的職涯規劃諮詢顧問,由於此次接受預測的觀眾多為藝文從業者,令他接觸到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客群,帶來某種文化衝擊。「他以前覺得對的人生就是要有企圖、一步步去實現,」Yoyo分析著別人的分析,「這次遇上許多人說不滿意工作、又不知道怎麼辦,真的在轉職的人卻也少之又少,赫然發現原來還有別種人生可以過。」
這或可謂間接分析出了藝文從業者的普遍困境?她露出採訪中經常出現的笑容,彷彿再次為自己多年來的樂園之旅寫下註解:「所以才說,很多有趣的事都發生在過程裡。」
我們在C-LAB結束訪談,朝出口走去,遠處傳來藝術裝置的奇異殘響,迴盪於偌大的場地中,一年多前「未來相談室」即在此舉辦。出於好奇,我請Yoyo回到更久遠的過去,預測自己的另一個未來:「如果2009年沒去參加維也納的展演,你覺得自己現在會在做什麼?」
「也許是在某個場館裡,擔任專案經理之類的藝術行政工作吧。」她想了想,很快答道;頓了一會兒,又認真地說:「這樣的話,我的收入應該會比現在來得高。可是現在的我會比較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