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見印尼移工唱歌的地方,是在臺南市國稅局大樓外側,富北街與北忠街交叉口轉角空地處。相較起這個拗口的位置說明,來自印尼的移工們給這個地方起了個乾淨俐落的名字:「Trotoar」,中文意為「人行道」。當地的移工只要跟朋友說「人行道」見,就會知道是要相約在國稅局外的轉角。
每逢週末傍晚,「人行道」上總會聚集十幾位移工坐在這裡彈吉他唱歌,搭配自製的水管鼓拍打出節奏。這群愛音樂的朋友自稱「人行道同好會」,每週相約轉角喝酒合唱,對面的印尼小吃店也提供空間讓他們借放樂器。疫情尚未爆發前,「人行道」集合了臺灣南部愛音樂的移工朋友,也讓這裡成為臺南熱鬧的音樂場景之一。後來,我和一些移工聊天發現,當年人行道同好會的成員來自四面八方,有關廟和永康的廠工,也有遠從高雄來的看護,這個轉角空間承載著許多故事,有人因此結識喜好音樂的夥伴,一起組了樂團,也有人在這裡覓得相伴一生的好伴侶。
隨著近年疫情升溫,「人行道」不再適合群聚,喜歡彈吉他的移工們把聚會陣地轉往空間更開闊的臺南公園,而與公園鄰近的臺南火車站周邊印尼小吃店也聚集了更多愛唱歌的移工,流連於店裡的投幣式卡拉OK機台練歌。
這幾年最受歡迎的卡拉OK是印尼新住民愛倫的小吃店,她承租過臺南公園周邊許多沒落的練歌場,將機台內的歌曲全數換成印尼歌單。前年受疫情影響,愛倫轉租西華街地下室租金較便宜的舊練歌場,把點歌方式從機器輸入歌曲編號改為店員後台點選YouTube伴唱帶外加投影,有別於一首10元的投幣式機台,這裡以三首100元的費用供顧客寫單點唱。
其實,許多愛唱歌的移工也會在自己的宿舍中裝設麥克風和音響,連接YouTube上的伴唱帶,準備一套唱歌的設備並不困難。然而,大家之所以喜歡去愛倫的練歌場,是因為這裡既隱密又舒適,維持早期卡拉OK高腳椅和舞池的復古陳設,如同《華燈初上》的場景,明亮溫馨的環境深獲移工喜愛。
除了唱歌,居住於臺南一帶的移工們玩樂團的風氣也很興盛,在地知名的練團空間如地基音樂、爵士樂器行等,假日都常見到印尼移工的身影,店員們多半熟悉用簡單的中、英文與他們交流配線與樂器的相關問題與需求。
為了練團方便,許多臺南的移工樂團成員多以服務於同工廠或工業區的成員為主,汽車零件大廠東陽實業和安南工業區,這幾年都有穩定練習的移工樂團,只是許多樂團仍以翻唱樂隊的形式組成,尚未產出自創曲。比起創作的渴望,部分喜歡玩音樂的移工,把練團當成假日抒發心情的調劑。
移工組樂團並不容易,常因為團員回國或換到外縣市工作而面臨成員重組,但也因為這樣,變相地保有成員流動的能動性。每當東南亞超市INDEX舉辦移工樂團比賽時,幾個小有名氣的移工樂手就會相約組成比賽戰隊,一起北上表演拿獎金。
兩年多前,我發現移工樂團的成員多是廠工,所以試著陪我家旁邊安平港的印尼漁工朋友組樂團玩玩,最後以燈塔樂團(Mercusuar Band)為名參加高雄勞工博物館的表演。平時工作是捕撈螃蟹的吉他手阿里告訴我,他們將樂團取名燈塔,是因為晚上漁船進港前,看到遠處燈塔的光就知道快到岸了,音樂對他來說就是指引登岸的暗夜亮光。
當時我們為了演出準備了五首歌曲,一起包車南下高雄表演,這次經驗對當時樂團的成員來說都是難忘的回憶。只是在眾人情緒激動的表演結束後,燈塔樂團終究難敵漁工出海不分平假日的工作特性,每位團員工作漁船的出港時間不同,實在很難聚在一起練團,最終仍決定解散。
近年,網路影音平台盛行,移工的自創曲也被越來越多人聽見,許多創作者在臺灣租錄音室錄製作品,把音檔傳回印尼委託音樂工作室混音後製,最後在臺灣拍攝音樂錄影帶,上傳網路平台分享作品。在資訊流通越趨發達的當代,移工的音樂創作比起以往更有機會朝專業的音樂產製邁進。
臺南新市的廠工費爾曼(Firman Setia Budi)寫下多首反映移工生活的歌曲,也為這些歌曲拍攝多部MV,取景地點經常在臺南人熟悉的臺南公園、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奇美博物館等地。他的自創曲〈台南車站離情〉(Stasiun Tainan Ninggal Katresnan)成為抖音很受歡迎的音樂素材,是許多移工來臺南玩拍影片會使用的背景音樂。
成員來自高屏的南部鬧事團(Southern Riot)為第十屆移工大遊行創作〈來自印尼移工的情歌〉(Lagu Cinta dari BMI),站上勞動部前的舞台高唱:「我們的權利被剝奪了,因恐嚇而噤聲,我們要起身反抗這個奴化的制度。」充滿批判力道的歌詞和好記憶的歌曲旋律,在當時成功地帶動現場群眾激情合唱。
而重金屬樂團黑袍樂團(Jubah Hitam)則是移工音樂圈裡特殊的存在,他們的演出不只在印尼移工的表演場合,更連續兩年參加當地的「台南五月音樂季」(Tainan May Jam)。黑袍樂團的成員來自嘉義、雲林和桃園,兩年前團長David開始自己寫歌,至今已經發表六首作品,都有在線上音樂串流平台上架。相較費爾曼和南部鬧事團,黑袍樂團的作品並未特別反映移工的生活經驗,但也呈現了移工音樂的多重樣貌,讓我們發現移工的音樂創作,並非僅僅與思鄉、勞動、離散等特定主題扣連,而是存在著更加豐富多元的面貌。
更重要的是,過往被認為僅是暫留的移工不再是一群面貌模糊的外地人,音樂讓移工們成為性格鮮明的獨立個體,他們用歌聲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許多精彩的音樂足跡,更將府城生活的集體記憶,乘著移工樂人的創作,傳唱到更遠的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