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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報告

不合時宜的文化時間:初探細野晴臣與Mong Tong的創作策略

鑽研過許多風格後,開始向內探索的Mong Tong,從臺灣過往的通俗文化取得靈感並結合神秘學創作音樂。圖/Mong Tong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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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1.07.22
撰文 王信權
Mong Tong細野晴臣聲響實驗音樂
這十年內吧?我們觀察全世界有個趨勢,有些傳統音樂直接搬上(檯面),結果被西方人定義為,當地的迷幻搖滾或迷幻音樂。」
――Mong Tong 1

去年,我心中有兩張概念相當奇特、聲響創造更多想像的專輯:一是Mong Tong的首張專輯《秘神》(Mystery);二是落日飛車的主唱國國與Alex Zhang Hungtai(張洪泰)合作,並獲得金音獎評審團大獎的《龍港》(LONGONE)。他們透過音樂實驗,沒有歌詞辨識,更加曖昧了地域性。

《龍港》建構一個多霧的港口,實驗中帶有Ambient、Avant-garde Jazz,以及電影配樂色彩。但我特別想要談Mong Tong,這支神秘的兄弟組合,再現經典、抽離脈絡的美學,讓人想起細野晴臣這位以Yellow Magic Orchestra(簡稱YMO)聞名的音樂人,從馬丁.丹尼(Martin DENNY)充滿異國想像的音樂裡挪用、再詮釋及自我東方主義化,吸引到歐美聽眾注意。

細野晴臣的自我東方主義

沒記錯的話,《搖滾師匠:細野晴臣》(No Smoking)的第一個鏡頭是道格拉斯.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抽著菸斗下飛機,象徵「戰後」被盟軍佔領的日本。當時,日本處於冷戰結構底下,經濟高度成長卻面臨原有價值觀的喪失。而這部紀錄片的主角是細野晴臣,身為鐵達尼號唯一日籍倖存者的孫子,他在如此複雜的情境成長,大量聆聽美國的音樂。他最初受鮑伯.迪倫(Bob DYLAN)影響頗深,後來著迷加州經典搖滾樂團水牛春田合唱團(Buffalo Springfield),彼時外貌就像熱愛搖滾音樂的西方青年。

細野晴臣。圖/風雲唱片提供

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前期,還算相對搖滾的細野晴臣,加入藍調/迷幻搖滾樂團Apryl Fool,逐漸在樂壇展露頭角。接著,他與大瀧詠一、松本隆及鈴木茂組成傳奇的Happy End,其經典專輯《Kazemachi Roman》以Folk Rock為基底,使用日語唱出自我認同,證明J-Rock的可能性。

Happy End最後一張錄音室專輯《Happy End》遠赴洛杉磯錄製,找來傳奇製作人凡.戴克.帕克斯(Van Dyke PARKS)操刀,追尋所謂的California Sound。後來,細野晴臣搬至狹山的美國村,並錄製首張個人專輯《HOSONO HOUSE》,收錄帶有自述色彩的〈居無定所失業低收入〉,此曲借用美國鄉村歌手強尼.霍頓(Johnny HORTON)的 〈Ole Slew Foot〉歌詞譜曲,後填上日文歌詞。他表示,「用這種方式寫的歌通常很有美國味。」

細野晴臣在1975年推出第二張專輯《Tropical Dandy》,封面十分具有熱帶風情。

特別有意思的是,細野晴臣正式組成YMO前,受到馬丁.丹尼啟發化身為Harry HOSONO。這時期,他逐漸脫離搖滾音樂的枷鎖,從「日語搭配西岸聲響」轉至融合太平洋、加勒比海及印度洋元素,樂團編制更為花俏,加入管樂與弦樂器,發表被稱作為「熱帶音樂三部曲」的《Tropical Dandy》、《Bon Voyage co.》及《Paraiso》。

馬丁.丹尼被稱為「異國風情之父」,擅長融合各式民族音樂,甚至模仿蟲鳴鳥叫,打造香格里拉般的熱帶世界,這類異國風情式的東方主義,吸引白人為主的聽眾。他在1911年出生,成長於美國,從小學習古典鋼琴,之後跟樂隊巡迴南美,期間對當地的節奏感興趣,收集世界各地樂器用於演出。戰後,馬丁.丹尼前往夏威夷發展,被自由唱片公司(Liberty Records)簽下於1950至1960年代間發行大量異國風情(Exotica)的唱片,像是《Exotica》、《Forbidden Island》、《Primitiva》及《Quiet Village: The Exotic Sounds of Martin Denny》,封面經常是充滿熱帶風情的美女。

總而言之,細野晴臣身為日本人所處的位置,即是馬丁.丹尼想像的遠東。他從西方人創造的東方趣味中,重新用自己的方式詮釋,游離於文化中心/邊緣之間,作品既不東方亦不西方,像是結合各國食材的料理,最後加入日式風味醬油點綴,因此這幾張專輯又被他稱為「醬油音樂」2

「熱帶三部曲」被日本音樂學者細川周平形容是「用日式方式對北美式異國情調的異國情調化」,顛覆當時被淡忘的異國風情,例如《Tropical Dandy》除了有意識地擬仿馬丁.丹尼的風格,還收錄以藤子不二雄單篇漫畫為靈感的〈北京 Duck〉,以橫濱中國城為背景,融入了巴西的Baião音樂,注入更多異國元素,拼湊全新想像空間。

細野晴臣跨越語言與樂種的限制,像是一艘航行於世界各地港口的郵輪,不屬於任何國家,從音樂裡找出自由,創造出「泛世界」(或是說「無國界」的音樂),此後仍不斷地實驗嘗試,影響後人。

自我取樣的楊道火與Mong Tong

同樣是戰後的1960至1970年代,不說解嚴時期箝制歌詞內容,臺灣的搖滾音樂多半仍礙於類型框架,也就是仍在處理精神夠不夠搖滾、風格像不像的問題,或是直接拿原曲翻玩填中文詞,例如高凌風就唱過艾維斯.普利斯萊(Elvis PRESLEY)、恰克.貝瑞(Chuck BERRY)、電光合唱團(Electric Light Orchestra)及大衛.鮑伊(David BOWIE)的經典歌曲,如今用跳舞音樂或Rare groove角度來看具有相當意義。

可惜沒有人如細野晴臣更進一步的擬仿與反思,但卻能在街頭聽見如馬丁.丹尼的楊道火(Oscar YOUNG)。他將樂器插上電,同樣政治不正確地演奏各式各樣的異國情趣,並且灌錄大量唱片。

關於楊道火,他曾大量灌錄輕音樂――也就是所謂的「奧斯卡電子琴音樂」,各大串流平台能找到相當齊全的音源――如今能從找到的個人資料卻不多,僅知他從中國至香港發展後加入麗風唱片,組了太陽神樂隊並替鄧麗君伴奏許多歌曲。

「奧斯卡電子琴音樂」系列之中的《台灣山地音樂》,提供出他者的文化想像。

「奧斯卡電子琴音樂」系列在臺灣經由家風唱片銷售,加上麗風唱片在東南亞的通路版圖,在這些地區廣受歡迎。從發行目錄看來,至少發行過46集,灌錄的曲目相當廣泛,例如〈中國之夜〉、〈南海姑娘〉、〈楚留香〉、〈我的心裡沒有他〉及〈內山姑娘要出嫁〉等,即使這些歌曲原本用國語、臺語或粵語演唱,由於改用電子琴重新詮釋,沒有地方口音的問題,並產生某種同質性,滿足當時「華人世界」的需求與想像。我們可能用很「俗」、「臺」形容這類音色。

當年應不曾踏上臺灣這塊土地的楊道火,也演奏過不少臺灣民謠。他在「奧斯卡電子琴音樂」系列甚至有一張封面出現長頸鹿的《臺灣山地音樂》,收錄一些由漢人所創作的「山地歌曲」,像是〈高山青〉旋律的〈泰耶魯山歌〉。

有趣的是,如同細野晴臣翻玩馬丁.丹尼,《臺灣山地音樂》的開場曲〈山地情歌〉被Mong Tong拿去致敬成〈Moutain Pop〉,這是熱衷於挖掘的成員,目前找到最早有臺灣題材的電子音樂,重新詮釋成他們口中的「華國Synth-Pop」:「其實我們是越做,越回想小時候聽到音樂的純真感覺。爺爺奶奶住彰化很鄉下的小鄉鎮。他們會聽收音機,其實很多是這種電子琴音樂⋯⋯有一股東南亞感吧?」

雙眼矇著紅布的Mong Tong夢東從臺灣的通俗文化中獲取靈感。圖/Mong Tong提供

Mong Tong又是誰呢?這對來自彰化、生於1990年代的兄弟檔,兩人個性有時互補,有時矛盾,擁有豐富的玩團經驗,成立至今約三年多。他們刻意將團名用英文命名,即便有正式的中文名稱「夢東」,仍給人留有解讀空間,例如「夢的東邊」,甚至緬甸靠近泰國的邊境城市也叫夢東。

在2020年6月,Mong Tong於獨立名廠Guruguru Brain旗下發行首張專輯《秘神》。雖主攻小眾市場,但他們的音樂魅力,加上所屬廠牌既有的品牌定位與行銷管道,被海外媒體大量報導,獲得不錯評價,甚至被老牌音樂媒體NME選入「2020年亞洲最好的25張專輯」(The 25 best Asian albums of 2020)。

2020年6月,Mong Tong於獨立名廠Guruguru Brain旗下發行首張專輯《秘神》。圖/Mong Tong提供

從Taiwan Beats提供的資料顯示,Mong Tong在Spotify的海外聽眾比例高達93.65%,除了臺北之外,其它排名依序為倫敦、洛杉磯、柏林及莫斯科,這在臺灣流行或獨立音樂的藝人身上並不常見。我認識一位美國資深樂迷就十分熱愛他們,並「片」尋不著首刷很快地銷售一空的黑膠。不過,他也無法精確定義Mong Tong的風格,勉強用Trance、Nu New-age來形容。

「印象中我們從小看到或聽到這些東西,長大後回想覺得很迷幻。我覺得有某一點跟迷幻搖滾給我的感覺是一樣的。」Mong Tong鑽研過許多風格,繞過一大圈後,他們開始向內探索,不走傳統搖滾樂編制,純演奏風格為主,自稱取樣搖滾/迷幻,先用手邊廉價keyboard找出有別於西方迷幻音樂的音色,再從臺灣過往的通俗文化取得靈感並結合神秘學。他們現場演出還會用紅布矇住雙眼,打扮像是修道之人,因而又稱「迷信音樂」。

Mong Tong的貝斯兼合成器手洪御表示,他們其實想拋出一個觀點,嘗試用音樂創作處理迷信題材:「譬如說,超自然或神秘學這些東西,現代人會把它當成是一種休閒娛樂看待。其實大部分看的人,也不太相信這個事情。所以這塊東西的價值有點像是茶餘飯後的話題,你仔細看會發現⋯⋯如果用一個審美觀⋯⋯簡單講就是它其實有些藝術價值吧?那時候我在想,好像沒有人把這類的東西當成音樂或藝術的題材,然後認真處理它。」

光是首張專輯《秘神》的封面就能喚起六、七年級生童年讀過那些靈異、超自然書籍,還隱藏他們所設計出來的神秘符碼,仔細看下排能發現剪貼一群人物作感謝名單,其中包含啟發過他們的楊道火。值得一提的是,吉他兼合成器手崎製作過《台灣謎景》的小誌,特地環島蒐集各地特殊的宗教景點,例如十八層地獄、貝殼廟、肉身佛,這些怪異的品味同步反映在作品視覺。

在音樂創作概念上,Mong Tong同樣取材經典,運用模稜、拼貼或解構方式,提出顛覆與質疑,類似細野晴臣的「醬油音樂」。他們外型與音樂給人十分迷信的感覺,甚至跟靈異、超自然勾上邊,但其實並不特別信這些――並稱自己是偽科學――僅是拿來使用的素材,組成看似嚴肅又帶點幽默的作品,又搖滾又電子。

除了「二手」自我東方主義式,拿〈山地情歌〉原曲翻玩成「華國Synth-Pop」。Mong Tong還取樣1970至2000年代之間的通俗文化元素,被人忽視或是從沒用在音樂創作上的文本,像是〈Chakra〉能聽見名嘴眭澔平在電視節目中談關於古文明的片段。洪御剪想要的部分將它拼起來,「他本人不是那樣講,其實講了很長很長一堆東西。」

小結

舉凡臺灣電影、綜藝節目及線上遊戲的聲音,Mong Tong像細野晴臣扮演由自己創造出的角色,試著有意識地將舊有題材亂湊融合,走折衷的路線,反而創造出新鮮感――或說一種不合時宜的文化時間。

洪御笑稱他們是「反跟風」:「我一直覺得Mong Tong跟其他的團比起來,比較像是對內挖掘自己原本有的東西,再用我們已經有的能力,把它做一點不一樣的事吧?」

Mong Tong在現場演出時,還會用紅布矇住雙眼,打扮像是修道之人。圖/Mong Tong提供

或許如此,我們認為「新」的事物,很可能是曾經淡出在日常生活視線,或是在另一個地方沒出現過,例如近年紅遍海外的珍珠奶茶,相對在他處形成另一種新。換句話說,外來流行音樂傳播至本地的時間差,加上文化本質上的差異(例如使用不同語言),雖難超越其原生風格,卻造就了亞洲/臺灣獨立音樂的特殊性。

必須強調的是,對內做另類的挖掘不僅創造新意,還能召喚出集體記憶,但就Mong Tong而言,並非刻意要打造出一個「臺灣味的音樂」,或是帶有民族主義的目的。

假如用航海來比喻,《秘神》與《龍港》這兩艘船不在原地打轉、不駛向美洲或歐陸,可能比較接近想像的東方,或是更深的無意識。但並不見得這就是臺灣獨立音樂之後的潮流,不過還是樂見有更多類似作品出現,相信也是值得被探討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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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1.07.22
撰文 王信權
Mong Tong細野晴臣聲響實驗音樂
Footnote 註釋
01
筆者於2020年7月16日的當面訪談。
02
「醬油音樂」可參照細川周平的〈醬油音樂:細野晴臣與日式自我東方主義〉,何東洪譯。原文可見:Shuhei HOSOKAWA, “Soy sauce music: Haruomi Hosono and Japanese self-orientalism”, in Hayward, P.(ed.)Widening The Horizon: Exoticism in Post-War Popular Music, Chapter five, 1999, p.114-144.
Author 作者
王信權音樂文字工作者,寫過新活水、The Big Issue、Shopping Design、聯合文學、KKBOX、扭耳仔及 VICE China 等,文字集結於「瓦瓦的專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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