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些機運、努力與巧合,2022年初我獲得了一個前往瑞士施庫奧爾(Scuol)駐村的機會。施庫奧爾位於瑞士、奧地利與義大利的交界,是一個對大多數人而言都有些陌生的地名,一個被阿爾卑斯山脈環繞的寧靜城鎮。
瑞士的國土面積與人口數量相較於歐洲其它國家並非特別突出,但因境內多以山脈組成,而山脈又分割出了數個聚集城鎮,或許因這樣的地形阻隔自然延展出了專屬於瑞士的複雜語言系統。從蘇黎世到施庫奧爾的距離大約兩小時車程,穿越蘇黎世湖與瓦倫湖後,是一大段綿延不絕的山景。我所居住的駐村空間與工作室在一棟三層樓高的古典建築中,從施庫奧爾車站出發,途經當地居民在山林間開闢的狹窄道路與自行搭建搖搖欲墜的橋梁,步行大約20分鐘的距離。建築的前身是當地度假水療村Kurhaus Tarasp的附設浴場,目前由Nairs基金會(Fundaziun Nairs)接管營運。
因為施庫奧爾鄰近貫穿中歐的因河(Inn)發源地,讓山川與源泉成為了當地聚落與文化的核心,而曾經聞名的渡假中心Kurhaus Tarasp則是水源信仰的展示場。此處的文化意象起源於15世紀的蘇黎世自然學家Conrad Gessner書中所記載關於阿爾卑斯山岩泉水對生理疾病的特殊療效。Kurhaus Tarasp當地以品水作為重點,自18世紀中期開始正式營運,直到19世紀末宣佈破產為止。這座曾為瑞士最具代表性的渡假中心經歷戰爭、改建、拆卸、重組,接待了無數的旅客、招待了無數的泉水,直至今日卻只留下度假村中作為藝術空間的澡堂(Nairs)與品水部(Büvetta)。但也因Kurhaus Tarasp的存在讓當地仍保留品水的傳統;在施庫奧爾車站附近的桑拿仍然繼續向顧客提供不同種類的阿爾卑斯山岩泉水。
19世紀末期在度假村宣布破產前,當時的負責人決定用藝術家住所的形式保留這個有一世紀歷史的文化建築,草創初期僅為無償向藝術家提供居住與工作空間,直到2005年由Nairs基金會接管後才正式將藝術家住所的形式轉為更具系統化的駐村單位,以利於向世界進行招募。
或許因為這樣的文化背景,除了建築本身隨處可見的澡間遺跡,在單位接待藝術家的方式上,更讓駐村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與體驗;承襲Kurhaus Tarasp的精神,Nairs唯一期許藝術家心靈的體驗與復甦。除了藝術家在申請初時所提交的作品資料與創作計畫,單位對駐村期間並沒有更近一步的要求,展覽、講座、工作坊都不是必須的,但若藝術家本身有所期望,機構也會盡全力支持。而在這段居住的日子中我所接受到來自單位的唯一要求,僅為參與每晚的用餐聚會;定時的共同烹飪與飲食,平凡地保留了在這棟偌大建築中美好且溫馨的交流時光。
距離Nairs步行約5分鐘的不遠處,是曾經隸屬於度假村的品水部。雖然因爲上方隨時可能崩落的山壁,不像Nairs有保留的契機與方式,但仍能從建築本身的外觀臆測此地曾經的輝煌。初抵Nairs後的幾日,我與幾位剛結識的藝術家在深夜時沿著佈滿積雪的狹窄道路跌跌撞撞地爬進品水部;先是看見三處不斷湧出的岩泉水,向前走去是一個背後有著密密麻麻杯架的櫃檯,架上除了放置專屬於貴賓的水杯,還附上了金屬質地的名牌,接著是現已佈滿塵埃的販賣部、諮詢處、寬闊的長廊。湧出的岩泉水在空間中造成了好似人聲般的回音,恍惚間彷彿回到那曾經無比忙碌的空間。
品水部是當地所公認最應當被保留的歷史建築,但因地形造成的施工困境,加上重建與營運需耗費的大量資金,在各種形式上都相當棘手。而對於Büvetta的歷史存留也是如今 Nairs基金會不斷支持的重點計畫。
在沒有被要求的狀態下,我仍決定在結束駐村的前一周為自己兩個月的創作歷程舉辦一個簡易的作品呈現,但因當時遇上復活節假期後,整個城鎮進入了休止狀態。或許這是該地特有的傳統;因氣候與觀光的發展形式,施庫奧爾會在冬季初期與春季晚期進入停滯,所有觀光性質的商店、餐廳、酒吧都會選擇休息約兩個月的時間,直到觀光旺季再次到來,街道本身也會利用此時進行重新翻修,飯店與民宿進行內裝與外觀的改建。
還記得佈展期間,我在展間內看著窗外被翻起的柏油路面、對街不斷被剝離的五星級飯店外牆,似乎像是經歷了一場完美的戲劇拆台。或許它在一個最好也最壞的時機出現,無論是城鎮、街道、山林、河川,一切的體驗都過分虛幻卻真實,穿梭在過往與當下,讓所有的經驗與記憶都像是一場大型的劇場。多虧了城鎮的休眠期,讓我能利用展示期間的大量空檔在街邊散步。稍微再走得遠一些,會看見一個不同於車站附近的古老村落;因不曾受到戰爭的侵害,大多數的建築都擁有五百年左右的歷史。牆面上有著當地特有的裝飾工法,擦肩而過的居民會用混雜著德語與義大利語的方言向彼此問候。從事畜牧與觀光產業,加上遠離經濟發展中心,讓施庫奧爾人口嚴重外移。大多數的時間,這座古老的村落是寂靜的。
展期結束前一天,因為單位的宣傳與協助,讓我迎接了不少當地的訪客。Nairs基金會時常會利用這樣的方式將藝文帶入城鎮中;不定期舉辦的展覽、演出、講座、放映等活動都活絡了此地對藝文的想像與熱情,也間接成為另一種居民彼此間維繫情感的方式。我與許多參觀者分享了自己的想法與文化,而他們也透過展出影像中所拍攝到自身的家鄉風景,與我暢談了許多關於施庫奧爾獨有的生命體驗。在最後這段悠閒的午間時光,狹小的展間佈滿了德語、義大利語、法語與英文,好像讓位於國界的施庫奧爾變得更加令人著迷。
在Nairs駐村生活的兩個月是無比輕盈且清爽的。從早晨到傍晚,凝視著窗外那僅曾經存在於記憶的觀光影像、日照的反射下讓因河在屋內留下了不可思議的倒影、夜晚寂靜的空間迴盪著湍急的流水聲,像是映像管電視收訊不良時發出的白噪音,一切都讓過往的事物變得遙遠且清淡,時間的尺度變得微小且清晰。或許阿爾卑斯山的岩泉水仍在此地不斷地施展著它獨有的療效,滋養著創作的疲憊、苦難與憂傷,並在空氣中緩慢且溫柔地分享著來自山林間閃閃發光的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