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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期的政維、傑義、恩齊、吉榮四人,疫情期間在家上課,為了一門生物藝術課養了一堆蟑螂做實驗。
矽谷許多偉大的創業故事都從一個車庫開始。試想多年後,新媒體藝術團隊「2ENTER貳進」(陳政維、邱傑義、莊恩齊、劉吉榮)的傳奇故事若要被拍成電影,那麼第一幕大概會從淡水的一處學生租屋處開始。把四人兜在一起的是疫情期間北藝大新媒體藝術學系一門生物藝術課,他們在家養蟑螂做實驗,從分組報告之後慢慢有更多創作上的合作。
起初四人共用一台工作電腦,克難地輪流做東西,陸續經過全國美術展、臺南新藝獎、洄瀾美展等比賽,以及協助蘇匯宇《三廳電影》的特效製作,貳進作品跟工作模式愈來愈成熟。於「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進駐期間,我在前幾次定期拜訪工作室的時候也和他們聊到,近期團隊內部對未來發展路線的摸索,一邊是公司化經營的路線,必須招募更多人力才能提高製作規模、承接更多案子,一邊是「藝術小作坊」形式,就像過去習慣的工作狀態,大家窩在淡水山上的透天厝裡,誰都管不到他們,開心做創作。顯然他們選擇了前者,並努力在創作和商業案件之間取得平衡。
四人從新媒體藝術學系畢業之後又全部繼續念新媒所並同時創業,「這個產業的就業選擇太少了,除了機構裡的藝術行政是很能直接想到的,不然就是少數幾間布展公司,我們也想建立一種模式,讓學弟妹知道,畢業可能可以在哪裡找到自己的位置。」因為我也在這幾年開始經營公司的緣故,在對話中聽到很多我自己也面臨過的挑戰,我很訝異他們在二十歲前半段的時候就已經在思考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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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在期中的內部討論會中,貳進與進駐團隊、年度觀察團與CL-AB團隊分享他們的計畫內容。
貳進本次進駐C-LAB的計畫「虛擬尋根計畫:人機協作拼湊的網路演義」,延續他們過去幾年以資料視覺化與即時城市資訊參數串接,打造線上虛擬生態系為主的創作手法,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探索網路發展史。在形式上的設定是將基於大型語言模型的人工智慧聊天應用作為「訪談」對象,作為某種「口述歷史」的文本,最終透過數支短片呈現訪談一系列「半紀錄片」。他們選擇結合AI應用與網路史的切入點,是網路為AI提供了海量數據,成為訓練機器學習模型的基礎,並從這一點再拓展出「網際網路作為AI祖先」的設定。
計畫提出的幾個議題都很有延伸的潛力,但也反映出團隊在摸索過程中,對於處理的對象、使用的方法需要再更清晰定義。首先,計畫的預設情境是網際網路作為今天AI的祖先,對應到網路出現後能夠蒐集大量使用者生成內容(user-generated content),或者群眾外包處理圖片標記等,提供深度學習所需的大量訓練資料。但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是:你的AI具體是哪一種?貳進所稱的AI其實只是前述的依賴大量資料的AI,若以1960年代美國國防部的阿帕網(ARPANET)作為網路技術的起始,那其實在那之前或者同樣在冷戰時代,廣義的AI技術也同樣在發展,那麼網路真的可以算是AI的祖先嗎?或以這種「有根」的親緣關係來描述技術的發展也許不太準確?
讓我舉一個更明確的例子來說明。英國藝術家哈羅德.柯恩(Harold COHEN)在1970年代初開始開發繪圖的人工智慧「AARON」,當時他使用的是以規則為基礎的符號式AI(Symbolic AI),而近年大家熟悉的Midjourney、DALL-E和Stable Diffusion,則是基於大量有文字標記的圖片訓練出的統計式AI(Statistical AI)2。AARON產出的圖像基本上都完全依照柯恩給定的規則,藝術家通常描述自己與這套軟體的關係是互相合作,其中涉及了大量的人工決策,機器主要負責生產,這樣的AI跟網路沒有太多關聯。此外還有許多「AI史前史」,像是土耳其機器人等的歷史是否也應該被納入討論,我想在框定範圍上依然很值得反覆思索。
第二個關鍵議題是「半紀錄片」的類型設定。「半紀錄片」指的是以紀錄片風格拍攝的虛構故事,鏡頭語言盡量平實、演員採用素人,旨在讓觀眾產生「這是一個根據真實事件拍攝的影片」的印象3。在貳進的設定中,大型語言模型被擬人化成一個受訪對象,但困難之處在於,像ChatGPT這樣的應用服務基本上是一個黑盒子,使用者不知道背後算法、不知道訓練模型的資料是什麼。除了對面不知道「受訪對象」為何物,不確定其存在於程式碼、資料、硬體還是網路哪一層次等處境,AI所產出的文本亦高度不穩定,對於所謂真實事件的描述也需要再三事實查核。虛擬與虛構是不同的,當我們難以分辨的時候就有一點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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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山陀兒颱風過後的藝術家之夜,貳進在展場為觀眾導覽他們的作品《虛擬尋根⸺臺灣》。
「虛擬尋根計畫」的第一階段呈現就在C-LAB的2024年未來媒體藝術節「奇異點」展出,先處理了1970年代到2000年的網路史4。相比幾個月前,計畫已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同時也修正了一些方向。傑義負責軟體開發與劇本撰寫,在展間沙發邊陳列的劇本可以說是驅動作品的核心。他先參考了Fountain這種「用於劇本創作的純文本標記語言」,把所有的角色、場景、字幕速度、時間停頓等都依照標記的規則寫下,接著用程式語言JavaScript從劇本中去撈出不斷出現的關鍵字,再用關鍵字去爬網路上的資料作為素材。寫程式就是在寫劇本,寫劇本就是在寫程式,巧妙地設計了一套工作流程,並且為作品搭建了可以擴充與維護的架構。
政維和吉榮則根據程式劇本,著手製作視覺與聲音。他們將人類生產的一手資料、AI回答的資料、網路上直接撈取的資料,這三者區分開來,對應不同的音色(例如AI的做得很接近人聲但又詭異地不像,另外兩者則是比較有音樂性的聲音),也對應不同的視覺材料,包括地球某些海域的實際氣溫等參數,影像最上方有一個細細的橫槓,顯示目前劇本使用這三種資料的比例。
劇本、聲音、視覺三者完全串接,跟隨著程式碼設定的節奏運行,這雖然在修改時非常便於同步到不同部件,但也面臨到要轉換語種的麻煩:不同語言的句子結構完全不同。若要製作另一種語言的字幕,那幾乎得全部重新校正劇本運行的節奏,或者說《虛擬尋根》所採用的根本上就不是傳統錄像或電影的邏輯,作品的底層就是程式碼,而非影像。
看著幾乎可以用資訊過載來形容的影像,我總忍不住想,藝術有時候會不會有點反而被技術無聊化了呢?又或者這種方法的侷限在哪?《虛擬尋根》現階段產出的影像感覺非常理性(或用貳進的說法是「嚴肅」),傑義提到在影像的最後一幕,他在寫劇本時希望是一個感性的意境,但到了政維要處理視覺的時候,發現沒有對應的史料素材可以用;此外,因為是很感受性的描述,到了每個人手上解讀都不同,在目前的工作流程設定中就很難處理這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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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工作室放滿了打包中的設備,政維和傑義一邊吃麵一邊跟觀察員聊天,恩齊在一旁桌子忙著工作不時搭話,吉榮稍晚抵達工作室加入聊天。
藝術節開幕後,我最後一次和貳進敲工作室拜訪,恩齊告訴我他們那個月只剩下一天有空檔,一進工作室就看見他們正在盤點打包下一檔展覽的設備。我看了貳進的Instagram,整個下半年他們在臺灣和海外加起來至少有九場展演,一方面很欽佩他們的工作強度與品質,另一方面也很希望能夠有更多時間交流,同時也期待《虛擬尋根》的下一部作品。畢竟身為一個特別關注數位文化的策展人,我對貳進這樣的創作者總有問不完的問題。
有什麼方式可以展示他們這麼有趣的後台?如果在只看一遍的狀況下無法理解作品,那要怎麼引導觀眾看兩遍?創作核心中的「虛擬」是什麼?場景與場景之間的轉換可以怎麼更流暢?有沒有機會把這套工作流程與工具箱開源釋出?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他們應該已經收拾完了位在臺北蛋黃區的CREATORS工作室。不論下一站在哪,期望貳進永遠不忘那個租屋處的客廳與創作的快樂,繼續在虛擬之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