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將全新的登山鞋鞋帶綁緊,微微轉動腳踝確保舒適,我望著前方的樹林,心裡閃過幾聲埋怨作為C-LAB的CREATORS計畫觀察員太艱難。
10月底臺北難得出太陽,「引爆火山工程」起程探勘流傳已久的凱達格蘭族地洞傳說。過去多次的田調,團隊聽聞在大屯山系複雜的地洞生態系 1 內,有條通道能夠連接基隆與臺北。儘管相隔群山,基隆的大雞籠社族人和竹子湖耆老都對地洞的存在指證歷歷,甚至發展出簡大獅曾以此為據點與日軍游擊抗爭,甚至民國50多年國立臺灣大學學生因左傾思想被迫避逃山洞等奇譚。
這浪漫的傳說多次誘使人們上山踏查,至今卻仍無所獲,然而「引爆火山工程」從耆老處尋到一絲生機。
「引爆火山工程」計畫已然邁入第六年。由梁廷毓、許博彥、盧均展、盧冠宏組成的團隊,成長期間與「三一八運動」交織,益發在意藝術與社會的相互關係。最早以「燃煙計畫」為名,在陽明山地區釋放濃煙干擾社區,試圖將當地社群的目光關注移至地底火山;日後實際與相關領域學者嫁接,從直覺性地身體碰撞,轉為對地質與歷史的調查,並逐漸擴大為舉辦一系列專家學者面對大眾的講座,以及邀集殊異領域參與者上山遊走交流的「夜行者計畫」。與此同時,團隊積極於民族學、傳播學、地理學與社會學等年會發表論文,並發展出混合實景與虛構的「焱族」主題錄像。隨計畫延伸,「引爆火山工程」也從最開始關注當代人與火山的拉扯,逐漸上至飛碟幽浮下至矮人魔神仔。旁人看來是日益難解的發展,而這番「超展開」興許是團隊特色,或者不如說,他們熱烈地擁抱這超展開。
實際與團隊訪談前,作為旁觀者的我始終無法理解為何其計畫如此龐雜,所幸團隊邀請我一同加入田野調查。盛暑的8月15日,我隨團隊進入陽明山,在山路週轉間聽著竹子湖耆老楊豹和專家呂理昌閒議大屯火山區的地理八卦,諸如早年在鹿角坑溪培育蘭花外銷、北投石抗癌治百病療效與日本人的開挖掠奪。
閒言間楊豹領我們晃上軍艦岩,在這天險之處看清臺北四方八面,過去極有可能為凱達格蘭族與漢人爭奪的軍事展望點,我們的確在一旁灌木叢間找到半掩的清代墳墓,而如今登山客的視野依舊能遠眺基隆河舒緩匯流淡水河的姿態,並增添些新風景如五股工業園區煙囪排放出的茂盛廢氣。
天熱得砂岩發燙,大學生們披著畢業袍上下跳躍,「引爆火山工程」的博彥舉著攝影機抓拍兩老的對話,而地方爺爺完全不在乎訪綱,自顧自憶及二十歲時在山林漫遊時在「絕壁」旁發現的地洞遺跡,但他僅往內移動約十公尺左右便掉頭,「我也五十多年沒去啦。」他說,隨意地比劃兩下,說著大概是如此方向但草長蟲多別躁進。
有著懼高症的我往下探了探頭,忽略廷毓一旁心有不甘的神情,暗自慶幸不需要尋找地洞。然而兩個月後我收到團隊訊息,「月底看有沒有機會跟我們去探勘地洞。」
我無法說不。
表面上,探勘地洞無關乎結果,它更接近所謂集體漫遊。團隊邀請夜行者們(套沈克諭所說,這群人為「引爆火山工程」有意識地篩選來自各領域專業的參與者,形成了一個特殊的臨時社群。2),由地方專家呂理昌與林宗智兩位老師領路,仰仗楊豹模糊的回憶尋找半世紀以前閃現而過的山洞。
我們既知目的也不知目的,我們既探索野林亦穿越時間。
鏡頭又回到開始,早上十點半,我在林徑前偷偷嘆口氣邁開步伐。我們越過軍艦岩隨步道前行,隨後切入野林。杳無人煙的山嶺間蚊蟲飛竄,僅有著零星家族墓園、崩解的紅磚牆與恣意叢生的土鳳梨提醒人們殘留的痕跡,我們循溪徑上溯,越過潺潺細流與鬆軟的土石,踏上僅存衛星地圖的廢棄產業道路,試圖越過爬藤蔓生的峭壁尋找地洞痕跡,任何坍方的孔隙都能引起驚呼,又隨即陷入沈默。
中午我們在簡陋的毀廢工寮歇息, 一旁凹陷的防坡壁一度讓我們燃起希望,但過於現代的遺址再度澆熄念頭。離開工寮後我們分成兩組,一組人馬下切溪谷探究文明,我則跟著另一組繼續沿著產業道路無盡的蕨類與孢子間,試著摸索地洞蹤影。我有種被抓進幼時熱愛的行腳節目「MIT台灣誌」的錯覺,暗暗期待主持人在遠方大喊「找到了」的瞬間,卻又一步又一步踩滅期待。如今我已想不起來何時偏離產業道路,記憶落在奮力地抱著樹幹在陡坡掙扎向上,最後勉強靠在林間喘氣休息。
下切溪谷的小隊終於放棄,踩著落葉上行與我們會合。林大哥打趣等等就隨意挖個洞應付了事,以至於當他真的在稍後尋路回返時意外發現洞穴時,落後的我們皆以為那只是他另一個玩笑。
楊豹的記憶中那個地洞約在軍艦岩下切三十公尺處左右,寬約成年男子雙臂打開,且有圍籬矗立在地洞之前。我們看到的地洞雖然地點近似,卻已經無人類的殘跡,大小僅能供一名約155公分、44公斤的嬌小人類如我下鑽。此地洞貌似極深,往下方傾斜後旋即右拐,若不小心落入似乎會直接下滾到地心深處(或基隆)。備受鼓舞的成員們興高采烈四下探詢後,又找到兩個疑似坍方的凹陷處,帶隊的呂理昌老師認為這三個地洞應該彼此有所關聯。簡單做些紀錄後,我們越過陡坡與密林,穿越箭竹林後在午後三點半回到步道之上。
我回望那荒煙蔓草的山,凱達格蘭族人的祖先究竟如何乘著斗笠狀的交通工具抵達火山口,沿著山脈開枝散葉,又如何在地洞中四通八達地來回奔跑,那情景實在太魔幻。
行走前,團隊告訴我「找不找得到山洞不是重點」,那重點該是什麼呢?「引爆火山工程」並不是一個科學研究計畫,我所觀察的過程也僅是團隊發展的一環,而找到的地洞是否能對應傳說也尚需驗證,至於地洞的探勘與研究是否持續發展下去,至少在此時此刻我無從知曉。
對於一個仍在發展中的計畫,我始終煩惱著我該觀察什麼?我該用什麼角色觀察?我要是一隻貼在牆壁上的蒼蠅如實記述下自己所觀察到的(有限)內容?亦或主動成為一個評論者提出觀點並引導反思?還是乾脆寫篇旅遊日誌叨叨絮絮講述其團隊創作的田野過程?
回到計畫本身,就我所知,那一段段田野對團隊來說是「帶著計畫前進」3。這或許是為何「引爆火山工程」呈現出一種遊走各領域間的情狀,受訪者似乎從未理解這計畫的內容,僅是殷勤地拉著他們奔跑於山林,期待能夠有人記錄下更多被正史與科學忽略的口述歷史,而團隊也習慣所有預設進入田調後被隨意打散。
田調的龐雜與不收束更像是一種選擇,「引爆火山工程」藉此畫出一個圍繞著火山的群體面貌。團隊不只是尋找科學與非科學間的模糊領域,他們假定自己踩在所謂不帶任何預設立場的位置,將所有傳說與假設都納入考量,透過實際走訪去描繪一個火山周遭人類的狀態。 然而再多的公眾活動、論文發表與專家探勘,能抵達最多觀眾面前的仍是影像,自詡為藝術團體的他們仍舊需要將複雜的資料收束轉化吐出。
目前國立臺灣美術館的「問世間,情不為何物――2022臺灣美術雙年展」一展中,展出的《焱山》和《焱族》糅雜魔神仔、赤眼紅膚矮人、火山監測與飛碟等素材,編寫出棲居火山的生物「焱族」傳說,他們回到田野現場化身「焱族」重新擬仿人們的行動,重構成新的錄像內容。但就實際與他們踏身田野過程的我來說,那田野過程迸發的偶然性與浪漫在錄像中反而喪失其魅力,但如果這個魅力必須要仰賴實際的參與方能獲取,那是否是我作為觀察者站得位置太靠近搖滾區?或是我過於強求,正如同這篇記述永遠不會比實際田野有魅力?而我在自己的觀看筆記寫下「團隊口述內容比影像本身精彩」,但這是否也是來自於我對於影像美學的預設立場?
「引爆火山工程」的計畫已然第六年,有別於過往的活動頻頻,2022年更像是團隊的某種關鍵點,由於梁廷毓、許博彥、盧均展、盧冠宏四人並非懷著革命性理念而組成,這鬆動的連結或許也是團隊維繫至今的秘訣。不過終究需要面對各自人生的課題,對於團隊與計畫該如何進行,是否會暫別長期關注的火山?是否該繼續以團隊身分前行?我在〈XX作為藝術創作的方法:專訪引爆火山工程團隊〉訪談有意記錄下其狀態,但對於別人的生命該如何置喙我也拿不定主意,甚至我也不清楚是否該以宏觀的視角去回溯團隊這六年的轉折,那充其量又回到了一個飄渺的觀察,像隻尷尬的蒼蠅般在計畫邊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