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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報告

走向民眾生活的藝術創作

安魂工作隊透過一系列的活動設計,引導參與者透過不同的感官經驗,學習理解白色恐怖的記憶。圖/安魂工作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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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1.02.25
撰文 蔡喻安
CREATORS 2020白色恐怖糖業歷史

第一次和羅懿君碰面是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借用了一個小空間想要瞭解他這次的創作計畫。計畫名稱很長:「糖蜜、酒精、健身工坊,是什麼使今日的生活變得如此不同,如此有魅力?」長長的名稱與三個名詞關鍵字,揭露計畫的樣貌,也顯示了計畫的複雜。

糖蜜、酒精、健身工坊

糖蜜是第一個關鍵字,也是整個創作的基礎核心。羅懿君過去便曾以菸草葉、檳榔等作物作為創作素材,2019年時參與了「麻豆糖業大地藝術祭」,開啟以糖為主題的創作計畫。蔗糖製造過程中的糖蜜,能被發酵成為酒精,糖蜜酒精是日治時期日軍使用的燃料之一,也是這個計畫的第二個關鍵字。糖是民生物資,但它變成糖蜜酒精時就成為了軍事物資。羅懿君當時便已經以這個轉化關係作為創作主題,這次又往前推進了一些,他把現代社會的糖也放入創作當中,也就是這個計畫的第三個關鍵字:「健身」。

乍看之下是一個很晦澀的創作計畫,但其實不然,計畫以一種歡快趣味的姿態進行著,就如同許多人原本對「健身」這件事的印象一樣,你想像他是乏味,但當你開始做了之後就會發現事情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其實更有趣的多。

羅懿君的計畫是怎麼進行的呢?產業田調當然還是基礎,他走訪了臺灣幾座糖廠,也前往了位在花蓮的移民村,這些移民村本身即是日治時期殖民經濟的產物。與此同時,以甘蔗渣製作健身器具的實驗創作持續進行著,除了自己創作之外,也透過舉辦公開活動,分享創作方式給民眾,引導民眾也做自己的甘蔗渣健身器具。他還在民眾參與的工作坊安排了健身課程,邀請專業的健身網紅漢娜前來,帶著大家使用自己製作的健身器具來運動。

除了工作坊外,羅懿君各拍攝了一支自己訪談健身教練與開甜點店的朋友的影片,訪談內容不外乎糖與健身。選用影片拍攝這個形式亦有其意義,對羅懿君來說,他前往健身房時常常看到的就是民眾邊做運動,邊看著健身房中電視螢幕的畫面,這一幕成為他開始用影像拍攝與呈現的靈感。

在這項計畫裡,甘蔗與健身以各種既跳躍又合理的方式連結了起來,可以說他們分別意味了糖的傳統與糖的現在。這個今與昔之間的並存,是這整個計畫一以貫之的風格,可以說也是這個計畫最有趣的部分。羅懿君提起甜點店影片的拍攝,便是再三強調引起他興趣的正是健身與甜點兩者之間乍看之下的違和感。健身這個元素在這個產業計畫裡看似突兀,但想到深處,卻又是無比自然。關乎健身的部分,其實都是在對現在的人們提問:「對(現在這個時空的)你而言,糖是什麼呢?」

羅懿君的計畫「糖蜜、酒精、健身工坊,是什麼使今日的生活變得如此不同,如此有魅力?」手稿。圖/羅懿君提供

以「材質」作為敲門磚

在擔任觀察員的過程中,基於自身歷史學的背景,時常試圖透過爬梳糖業歷史的方式更好地理解這個計畫,但到後來突然恍然大悟,或許那樣的方式本來就與這個創作計畫相違背。這個創作計畫從來不是要讓人單純以物質的角度去追尋物的歷史,反而是提出一種新的可能性,是以在不同時空下,從糖文化的角度訴說糖的歷史。因此,在過去,殖民與糖文化分不了關係,而現在,健身與糖文化息息相關。

更進一步地說,我覺得羅懿君的計畫正好讓我們看見了當人類社會高速變動時,藝術創作如何跟上各種節奏,找到新的路徑;看見了當時代變動快速,各類型生活文化不斷誕生,創作者如何留意到這些光點,俯拾這些新的事物,成為創作的養分。

不過這個創作計畫還是有遇到一些困難,主要問題出在甘蔗渣製作的健身器具在翻模時,翻出來的東西難以預期,創作者仍在摸索石膏與甘蔗渣的比例。對羅懿君來說,目前的創作材質表現力是偏弱的,作品無法讓民眾一眼就感受到這是一個由甘蔗渣做成的作品。然而「材質」是羅懿君作品的重要語言,是透過「材質」與「物件」來表達。也可以說「材質」是他作品裡的敲門磚,他總是讓民眾先感受到「材質」後,再進入討論作品為何如此的脈絡。因此在這個階段所遇到的這項技術問題無法迴避,必須想辦法讓「材質」現身。這考驗著羅懿君對這些媒材、物質的熟悉度,需要花費時間慢慢實驗。好在2020年最終還是有一些能照著計畫走的事,羅懿君在12月的尾端摸索出了甘蔗質感的呈現方式,並在台北日動畫廊的「溯根之徑」(Routes to Roots)展覽中展出。

除此之外,在羅懿君的規劃裡,原本2020年會前往日本北九州訪查鈴木商店舊址,透過訪查日治時期曾投資鹽水港製糖株式會社的鈴木商店,拉出臺灣糖業歷史的軸線。同時他也規劃前往巴西的薩克特藝術中心(Instituto Sacatar),巴西作為同樣因為殖民而發展蔗糖產業的國家,在結束殖民之後,將龐大的蔗糖產量轉型投入生質燃料持續至今,情況與後來蔗糖產業便不那麼活躍的臺灣相當不同。但這兩項參訪都因為武漢肺炎疫情被打斷,成為藝術創作受疫情影響的例子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後來跟羅懿君詢問進度時,若有一不注意、武斷地詢問:「那你原本這個規畫是不是就不做了?」,羅懿君都會提醒,事實上「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簡稱CREATORS計畫)是他長期創作計畫中的一部分,就算CREATORS計畫結束了,他還是會持續進行這個創作,「所以現在只是暫時沒有辦法去,但未來還是會想再去,原本的規畫並不是就不做了。」

羅懿君以甘蔗渣翻模製成健身器材。圖/羅懿君提供
羅懿君以甘蔗渣翻模製成健身器材。圖/羅懿君提供

在長期計畫中的「創研支持」

羅懿君也不是唯一一個以原本就在開展的長期計畫來申請CREATORS計畫的團隊,執行「採集者與版畫家――的確是存在於二十世紀」計畫的林傳凱(安魂工作隊)亦是如此。長期計畫獲得該計畫的「創研支持」,意味著創作所需的物質能夠取得、計畫所需的資源有著落。我們無可否認藝術創作需要諸多資源投入,空間是一種資源,金錢亦是一種不可或缺的資源。以安魂工作隊為例,他們跑過臺灣的東西南北部及離島,前往不下數十個地區,交通費本身即是相當大的開銷。沒有「創研支持」的支持,無論是羅懿君或是安魂工作隊都會持續進行自己的計畫,但有資源的挹注,確實能讓創作者免去一些後顧之憂,致力於眼前的創作或實驗。雖然路可能還是不太好走,但至少有了一雙好一點的鞋子。

羅懿君計畫裡還出現了另一個變化,而這個變化說起來是CREATORS計畫促成的緣分。在一次CREATORS計畫創作者們的分享裡,林傳凱得知羅懿君的創作與糖有關,便提及他們接下來會前往雲林講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廖清纏的故事,廖清纏曾在二崙推動農民運動,後來為了躲避白色恐怖的追捕,曾躲藏於甘蔗園長達兩年。於是羅懿君便參與了「採集者與版畫家――的確是存在於二十世紀」在雲林的活動。

在羅懿君的計畫中,本來就欲呈現糖的數個面向,包含糖從民生物資轉為軍事用途、現代社會消費資本主義的一面,但在參與安魂工作隊的活動之後,他表示農民遭受壓迫、而後抵抗的這個面向他也會納入計畫中,雖原本也不是完全沒有,但比例會提高許多。原本未側重於這個面向一方面是因為擔憂作品過度政治化;二方面也是因為沒有契機、或者說是管道資源讓他能夠更加認識農民經歷殖民、二二八事件以及白色恐怖的受迫害歷史,「現在就是緣份到了,緣份讓我再去面對。」

去臺北中心化、進入縣市鄉鎮

跨越時空,建立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與現在人們的連結,提供現在的人一個認識過去的管道,便是安魂工作隊在做的事情之一。

安魂工作隊是在現今從事白色恐怖記憶相關工作的團體中相當特別的一支隊伍,以「去臺北中心化、進入縣市鄉鎮」為準則,開展工作。他們的足跡廣佈,在許多鄉鎮甚至馬祖、小琉球,他們都曾前往。但他們的工作方法也很彈性,以「故事–身體工作坊–草人/版畫/其他創作」三階段工作坊為基礎,因應著不同地區的歷史及空間,甚至參與者屬性,適時做出調整。舉例而言,在馬祖的軍事洞穴中,身體工作坊便加入了聲音,讓民眾去感覺自己的聲音與話語。他們接觸到的民眾也相當多元,教師、大學生、社區大學民眾、親子共學團、國中生、高中生等都有。

安魂工作隊以「故事–身體工作坊–草人/版畫/其他創作」三階段工作坊為基礎。圖/安魂工作隊提供

為什麼安魂工作隊能讓這麼多民眾願意加入參與?我想這是諸多白色恐怖倡議者會想知道的問題。但有些事是站在外面用眼睛看的時候看不到的,非得跟著一起做,用心看才會看見安魂工作隊苦思、貼心的設計。三階段的工作坊並不是憑空而生,由林傳凱打頭陣,介紹與聽眾能產生連結(地域、職業等都有可能)的政治受難者,接著由林子寧帶領身體工作坊,以循序漸進的方式引導民眾進入感知與創作的狀態,並拍攝照片作為創作素材,最後才進入版畫轉印、草人或其他形式的創作。這樣設計最大的作用是民眾不必有任何基礎,幾乎完全零門檻。你不需要擁有很多白色恐怖的先備知識,不需要有表演藝術基礎,也不需要有繪畫基礎或是高深的構圖知識,你就可以參與安魂工作隊的工作坊,並在最後完成一個創作。尤其版畫創作乍聽之下很困難,但先前的身體工作坊已經完成構圖,版畫創作時僅須將構圖透過複寫紙轉印至版畫上,再刻出來即可。

在這樣的設計之下,過往單純聆聽接受知識的客體,從暗影中現身,成為加入記憶行動的主體。以民眾為本的創作與行動設計,正是他們能吸引人參與的原因。安魂工作隊確實以一種相當草根、基層的方式在進行集體創作,同時也是一種邀請社會共同記憶白色恐怖歷史的政治行動。在部分地區會有一次以上的工作坊,和當地的民眾形成較為緊密的共陪關係,在這些地區會有較長期、複雜的在地培力與創作計畫誕生。這樣形容可能未必精確,但站在一旁觀察的時候,確實偶爾有種組織工作跨越時空的疊合感受。

身體,以及對歷史的反應

與林傳凱碰面談起計畫的時候,他屢次提及生命經驗與身體感。像是白色恐怖時期被槍決的政治犯,若未有家屬領回,部分會被送往國防醫學院,成為大體老師。而大體無論當時或是現在,對醫學院學生而言都是相當重要的,「如果人類系的成年禮是田野,醫學系的成年禮就是大體。」所以其中一場面向醫學院學生的工作坊便是以此生命經驗發想。

在這個計畫裡同樣重要的還有身體感,不同年齡、職業、地區的人,會有不同的身體感,而這些身體感都能夠成為系列工作坊的著力點。探監搭火車時的身體感、軍事勞動的身體感、躲在甘蔗田中的身體感等,雖然今日的境況不完全相同,但身體感受仍會有能共通之處。這些身體感得以成為民眾「共感」的橋梁,讓參與者在身體工作坊時更能夠發揮,身體工作坊時拍攝下的畫面也就意味著民眾對這段歷史的反應。

創作出畫面關係是身體工作坊的用意所在。身體工作坊有許多種形式,較常使用的是「通信」,讓參與者模擬政治受難者在獄中通信的心情。後來也延伸一種方式是在密閉空間內,隨意且陸續叫人,人一個一個被叫出去,象徵白色恐怖當時被槍決的情況。面對受難者家屬時,則會有一對一的工作坊,針對家屬特定想重現的身體畫面,由工作隊的成員協助他一起完成。在馬祖時,主題是當地作家寫的一篇白色恐怖文章,這篇文章寫的是失去聲音的人,因此聲音成為是身體工作坊的主要元素。當時請參與者在故事中選擇比較有感覺的字眼,以這些寫下的文字玩聲音詩,接著加入動作,最後再加入禁語,整個過程從聲音的建立開始,到被無聲後結束。

創作出畫面關係是身體工作坊的用意,也成為參與者的如何共感的練習。圖/安魂工作隊提供

訪問帶領身體工作坊的林子寧時,他說在這麼多場身體工作坊內,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些人是帶著強烈的情感在參與,後來完成的版畫送給了受難者家屬,「明明是對現代人來說這麼遙遠的東西,卻有人把它放得這麼深,那時候覺得很感動。」

問起作為表演藝術工作,如何看待劇場、表演藝術與白色恐怖間的關係,林子寧說道:「白色恐怖限制了臺灣文化上的自由,造成文化傳承上的空白,也導致我們後來很難去思考臺灣表演藝術的歷史或脈絡,因為自身的文化一直遭受到侵襲與覆蓋。」進一步請他談談自己的創作時,聽著他的回答,突然就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投入安魂工作隊的工作,他是這麼說的:「想法會影響身體、聲音。兩者會互相影響。身體跟聲音因此也是對自己的觀察。現代社會很容易把感官屏蔽掉,甚至變得不擅長使用。表演藝術領域也是一直在想如何讓觀眾進來。觀眾或許不只是要看演出,可能也要感覺到表演藝術跟他的關係是什麼。參與這個計畫一部分也是因為覺得這是一種表演藝術跟社會大眾對話的方式。」

或許是外於藝術創作的圈子又畢業於歷史學系,在擔任觀察員的後期,我更加留意到無論是羅懿君或是安魂工作隊的計畫,都在以一種並非傳統歷史學但卻更加靈活且可近性更高的方式記錄歷史。甚至不只是記錄歷史而已,兩組計畫都將民眾眼裡高門檻的創作拆解成易操作的方式,讓許多民眾得以第一次接觸到該項創作形式,藝術創作的可近性也提高了。以安魂工作隊來說是版畫,以羅懿君來說,「空總盃:健身工作坊」時帶領民眾用大寶特瓶灌石膏、甘蔗渣,製作健身器具,便是如此。

一年即將結束,安魂工作隊的計畫暫時到一個段落,但不是休止,延續性的計畫會持續展開。羅懿君的計畫仍在等待疫情過去,再前往日本與巴西補上空白,到時候會再有大幅度的調整也不一定。若將目光看向未來,這兩組計畫其實都為自己原先的創作/社群,帶入相當不同的思考。羅懿君在和健身網紅漢娜拍攝影片的時候,漢娜便坦言他並沒有這麼深刻地思考過糖這項物質,而當進入大量創作階段,「健身」這個關鍵字在羅懿君自己的創作裡要如何和其他兩個關鍵字互動?又或者不一定互動?安魂工作隊近年的系列藝術創作與地方培力計畫開啟臺灣白色恐怖倡議圈的不同想像,有志於此的藝術創作家數量也漸漸變多,但在藝術創作與沉重歷史之間也有許多隱晦不安的界線。無論如何,這兩個計畫在自己各自領域內注入的種種刺激會引發後續什麼樣的化學變化,我覺得是相當值得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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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1.02.25
撰文 蔡喻安
CREATORS 2020白色恐怖糖業歷史
Author 作者
蔡喻安歷史系畢業,現為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秘書。不知不覺已經在轉型正義這個議題待了八個年頭,甚至在共生音樂節待了七年。人生所在的地理位置從嘉義海邊的小鎮,到臺南那所有巧克力卡啦雞的學校,再到雨不停的臺北,每年冬天都想包袱款款滾回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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