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把速度放慢一點,再慢一點,更慢一點⋯⋯但記住!你不是真正靜止,你的身體還在動,還在呼吸⋯⋯」今年2月,小劇場空間正在進行一堂舞蹈工作坊,在無比安靜的時刻,我們的身體以不同姿態緩慢流動,時間消融在空氣中,我幾乎聽得見身旁的人的呼吸聲,眼前男男女女,陌生的輪廓與身形,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語言與口音,這是一個充滿不同身體感知與文化的集合現場,現場的多數參與者不是臺灣人,而是特地利用難得的珍貴休假,前來參與的印尼移工,「我們」在此的相遇並不尋常。
「與移工共寫/創計畫:疫情內/外的身體敘事」(DIALOG BAHASA TUBUH dalam/luar PANDEMIK),是一系列專門為外籍移工打造的藝文創作工作坊,由「Trans/Poices Project」(簡稱TVP)1 的夥伴發想與帶領,我們邀請了幾位引導者來共同設計課程內容,每一堂都試著找出一種藝術性的美學方法:詩歌創作、身體劇場、舞蹈肢體、鄉野故事以及人權地景走讀等多元的型態,邀請臺灣各地喜愛創作、展演的移工免費參與,工作坊目的並非為了產出作品,而是在過程中的集體實驗與探索,成為參與式的田野現場,一起探索不同形式的敘事表達與潛能,我們圍繞的一個關鍵字,就是「COVID-19」。
在疫情襲捲全球的2020末至2021年初,我們因疫情延宕已久的工作坊從屏東開始啟動,那時的臺灣依舊平靜,我們好奇的是,對島嶼上超過70萬個落地的異鄉人,他們所經歷的生活,是否又是另一個平行時空呢?這群在臺灣的跨國勞動者,他們的身體會告訴我們什麼故事呢?
Melati說,「我想召喚的,是每個人身體最親密(akrab)的那個姿態或動作。」
在星期日的下午,小劇場的木地板空間,十來人圍成一圈,出身爪哇宮廷舞舞者,也是移工舞蹈研究者的Melati,先請我們自我介紹,從哪裡來?住在哪裡?為什麼想來參加?現場有從事業餘舞蹈演出的移工朋友、來自龍目島的廠工、爪哇鄉村的看護媽媽、一對來自東爪哇,穿著相似服裝與髮型的同性伴侶,還有少數聞訊前來的臺灣藝術圈朋友,很多人原先並不互相認識,純粹是看到了轉發訊息與海報就決定來參與。
「你從哪裡來?」(kamu dari mana?)這句印尼的日常招呼語,暗示了印尼這個容納三百多個族群和方言的千島之國,人人都有相當不同的文化背景,Melati將此連結到身體,她說:「每個人的身體都鑲嵌著不同的文化路徑與生命經驗,行走坐臥的每分每秒,都在透露著關於你是誰,你與身體的關係。」而她的目的很簡單,先認識自己的身體,無論是移工或藝術家,都必須回歸原初,認識自己的身體,才能明瞭自己的行動,為何而動,如何去動?
暖身後,我們觀察呼吸,透過簡單的指引,練習與自己的身體獨舞,一開始是自由舞動。快,還要快,更快,然後忽然慢,還要慢,更慢,慢到幾乎靜止,慢到原本熟悉的身體變得陌生奇異,Melati說,這是一個汲取自爪哇宮廷舞蹈哲學的「察覺」(kesadaraan)練習,透過呼吸,暫時停止身體的慣習,這Melati事後談論從小練舞到大的日常練習,就是察覺,緩慢的意義在於讓所有身體的習性,被逐一察覺、剝落,而我練習後的感想是,無論何種身分,在動作中都暫時脫掉了各種標籤與包袱,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身體。
而最有趣的部分是,Melati引導眾人從一個自己喜歡,自由即興的「動作」出發,去創造拼貼自己的「舞」(tarian)。如果說前一階段是要剝除身體的外在迷障與積累習性、重新歸零、回到本我,這個階段正好相反,每個人在短短幾分鐘內,花招百出,現場氣氛瞬間從平靜轉為高漲。「這個時刻,可以發現自己身體最親密的動作是什麼,你可以觀察到這如何反映了我們各自的文化背景」,根據我自己的觀察,臺灣人動作大多比較害羞,移工的身體柔軟放鬆不少,且看得出來更享受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帥氣的短髮爪哇女孩,漂金的瀏海和龐克風T-shirt配牛仔褲,手拿紅絲巾,轉手扭腰,骨盆蹲低,重心貼地曲折前行,眼神左右回看,便是一個迷人的爪哇身體。然而,Melati告訴我,這些來自爪哇島鄉村的男孩女孩,他們未必人人學過舞,也很少有人受到專業訓練,但傳統舞蹈、音樂與劇場,是他們從小看到大,村頭巷尾的日常風景,節慶和婚喪喜慶都會上演,浸潤在這樣的傳統中,身體自然是更為解放的。
Melati以自己長期在臺北車站田野、觀察移工舞者與社群的心得和我分享,其實這些愛跳舞蹈的移工們,很多人在家鄉是從未觀賞過他們所表演的傳統舞蹈,她一開始看到臺灣的移工舞蹈感到十分困惑,當她和跳舞的移工姐妹們越走越近,才發現,這些舞蹈都是來自YouTube上流行的傳統舞,她們根據自己的喜好和品味,一起討論、編舞、修改、最後拼貼成喜歡的樣貌,從服裝、音樂到舞步,她笑說:充滿了隨機性!但這就是移工展演中最有創意和活力的地方,「他們不是在模仿與展演傳統,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創造自己的文化。」
在臺灣人眼中,印尼移工展演的「傳統」元素――不管那種傳統來自風土日常,或是國族展演的拼貼與再發明,或是融合了自己喜歡或時代流行的舞蹈音樂風格,如拉丁美洲、嘻哈、日韓、武術動作,如同Melati說的,我們所展演的,是自己身體曾經移動的路徑,甚至是高強度勞動後的痕跡,以及尋求解放的慾望。
「要是我真的教傳統爪哇舞,大家會逃跑吧!」Melati說完後大笑,「認識自己的身體是一輩子的功課,去察覺自己的呼吸、行動,然後用自己的身體去表達感受」,每當有移工詢問她跳舞的專業意見時,她總是說,按你自己喜歡的方式跳就可以了!重要的是享受其中。
在全球疫情蔓延下,臺灣之前如平行世界般的防疫神話與日常生活,很少人發現,隱藏在這風平浪靜背後,有一群回不了家的人。在1月的身體劇場工作坊,TVP邀請到臺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的負責人、長年耕耘社區劇場的資深民眾劇場工作者賴淑雅,她所帶領的身體劇場工作坊,從笑聲開始,卻在眼淚中結束。
一開始如何著手設計這三小時專門給移工的劇場工作坊?近年曾與菲律賓、印尼移民工以劇場方法培力,製作《窮人的呼聲》、《尋找露西亞》兩部以移民工為主題的戲劇作品的淑雅,根據過去的經驗,認為移工劇場往往必須跨越語言、文化、社會性的限制(例如移工休假時間很少,配合雇主調動時間等),要一起玩劇場並不容易,移工也可能不太熟悉劇場語言,或不見得習慣用身體表達,所以她先設計了一個肢體開發、團體動力的活動,讓眾人先破冰暖身,也讓彼此互不認識的成員,先建立出基本的信任感和安全感。
「作為一個引導者的策略是,你自己也要成為player,投入其中,你也很enjoy才會感染給其他成員,我記得我很有意識地做一件事情,我會問大家,你們覺得這樣OK嗎?」當時,淑雅請大家各自說出自己的名字,一邊做一個屬於自己的動作,其他人也要一起模仿學習,當她這樣詢問的時候,眾人的反應很有趣,慢慢開始有人會鬧著玩,故意回答:不OK,nonono,這點讓淑雅印象深刻,這代表整個團體的動力和信任感很快地凝聚起來。
當時機成熟,淑雅開始引導劇場走向疫情的主題,她用的方法是「雕塑劇場」,這是源自巴西被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的方法之一,透過用身體姿態去雕塑特定的人事物、空間乃至於一個情境,透過身體去表達感受。「雕塑就是不能動,不能講話,對於不擅長用語言或不想說太多的人,這個方法比較有安全感,通常做雕塑劇場時,是不會有標準答案的,每個人看不同的雕塑,可能會有不同的解讀,回應者也有安全感。」雕塑劇場打破眾人語言的藩籬,我們從幾個物件開始,接下來分組集體去雕塑出「疫情」的感受。
當指令一下,原本歡樂、親密的氣氛忽然驟變,眾人或坐或躺,一臉憂愁,有人一邊在身體雕塑的過程中,眼淚已經在眼匡中打轉,彷彿是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洩洪,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下說出口。當淑雅輕輕拍每個人的肩膀,請他們把那當下的感受說出來,每個人都進入了面對疫情長達一年多的狀態,開始侃侃而談,這一切遠遠超乎原本的劇場課程設計,「我沒有設想他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說這麼多,說這麼深,我就覺得我們的劇場工作應該先暫停,我選擇最慢的方式,就是停下來,讓學員把情緒走完。」
許多移工開始傾訴在疫情下親身經歷的遭遇,家庭看護Ita的雇主阿公,在疫情爆發初期,因疑似染疫被送進醫院隔離,她擔心阿公孤獨一人,願意冒著風險進入病房隔離了好幾天,從鬼門關走了一回。看護Dwi分享她五歲的小侄子和新住民母親從印尼返臺後,被單獨隔離在房間中整整兩週,無法見到父母家人的孤單心情,孩子常常哭泣,一整天抓著手機不放,只能透過視訊和家人保持聯繫,也有很多移工很久無法返家,擔心一回家若有變數,無法再次到臺灣工作,而經濟陷入困頓的家人如今更仰賴這份收入,一方面又擔心親人朋友染疫,也有移工面臨社會的歧視眼光,疫情爆發的幾個月,在原本休假已經有限的狀況下,他們幾乎像是被監禁一樣足不出戶,求助無門。
在傾訴創傷之後,如果說,劇場作為一種方法,能夠帶我們走到哪裡呢?
淑雅說,最後通常會引導大家進入「討論」的階段,當我們聽到述說者的感受之後,例如,我們聽到了一個移工看護在疫情下感受到的孤獨、壓力、擔憂,全部的人面對著這個人,一起把自己聽到的感覺雕塑出來,把自己的身體雕塑當成一個禮物送給他,述說者也可以和雕塑互相對話,「我會問,這個是你的感受嗎?如果是你,會想要跟著個感受說話嗎?敘事者可以透過這個過程,重新審視,跳出自己的情緒,理解到這不只是個人的悲慘的處境,雖然這是你的感受,但不只是你的,這是集體的課題。」
劇場不只是表達,更是用集體的力量,來面對、思考與回應被壓迫的狀態,無論那是勞動傷害、疫情肆虐或是社會的結構性困境,工作坊的結尾,由於時間以及語言的關係,我們沒有完成充分的討論,但眾人仍在過程中,相互傾聽、理解,支持彼此的情緒。
如今,臺灣也進入了疫情嚴峻的考驗時期,在工作坊結束許久之後,我問淑雅,如果人和人的接觸與連結仍是不可或缺的,作為一個劇場工作者,要怎麼面對這個挑戰?淑雅描述著許多國外的經驗,很多藝術家、劇場人,早在這一年多發展出多元的線上劇場工作方法,如今的臺灣才正要面臨這個挑戰,但是危機或許也是轉機。
我不禁想著,在工作坊的經驗中,我們同樣要克服移工放假時間不一樣、流動性高、時間難以配合的諸多問題,或許,早在疫情爆發之前,他們早已身處在半隔離狀態,失去自由是他們的日常。他們年復一年,遠距離和另一個國度的親人朋友維繫脆弱而珍貴的情感,用手機在無法外出的時刻與朋友直播聊天、做菜、編舞或自彈自唱,或是用手機寫下短篇小說和日記,他們早已運用科技在半隔離的狀態下,發展出自己的一套生存策略,來克服臺灣社會中充滿隱形障礙的處境,早在疫情來襲之前,他們的生活便是一場與隔離、限制和自由奮戰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