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底,我在臺南參與了三個關於身體展演的現場:第一個現場是於海馬迴光畫館展出、由策展人蔡倩怡和邱上源策劃的「接觸.地帶CONTACT ZONING」,當中由四組來自港澳、新加坡、臺灣的音像創作者組構,以具身認知(embodied cognition)共同討論持續流動的身體在遷徙移居、社會規訓、私密/公共空間中的協商及情動(affect),開展出表演性與能動性。
第二個現場是今年南方影展串聯持續推廣舞蹈影像的組織Cinemovement,特別邀請香港舞者梅卓燕演出致敬白先勇小說的獨舞,並在舞作之前放映廖捷凱導演的紀錄片《再見,遊園驚夢》(2019),形成三個層次的文本互文,以及身體與影像的互媒介關係;最後一個現場,不存在劇場受邀於臺南藝術節,成員帶著藍白帆布製成可移動式劇場,以藝術介入城市的策略,在公園內策劃行為、聲響表演、操演性影像放映、行動主義讀書會等展演。
這些共時的多元實踐不禁讓人思考:當代藝術家是不是又重新展開身體這個大寶庫的探尋與挖掘?身體藝術(body art)為何在當下的社會情境中又重新回歸?這樣的疑問,也是這一年我持續針對吳梓安與林亭君共同發起的「身體攝製場」計畫,在觀察期間的反覆思考。
我們都清楚西方當代藝術發展,以身體作為表現形式與媒介創作的身體藝術:從1958年艾倫.卡普羅(Allan KAPROW)提出偶發藝術(happening)之後,各式以身體出發的藝術形式與團體傾巢而出,如行為藝術(performance)、社會雕塑、激流派、維也納行動主義者等。
身體是藝術史或不同世代藝術家們都持續描繪、探索的母題,林亭君、吳梓安兩人有意打開一個場域,連結起兩人過去創作脈絡裡的身體觀:吳梓安長期以實驗膠卷電影形式,去反思個體與歷史、社會與物質文化的互動縫隙,而被攝者或影像的身體時常再現於他的影像作品中;林亭君長期熱衷於太極哲學,過去以互動開發方式收集大眾與數位科技物之間的身體經驗,開發出一套名為「3C形意拳」的新內家拳法。
身體是個龐大的命題,兩位藝術家在計畫標題的後方再加上「攝製」,這具身體被附加上多重的命題,他們細分與歸納「電影中的三種身體」:影像中再現的身體、觀眾的身體(如放映中的身體感、使用技術物件的身體經驗)、影像/螢(銀)幕的身體(膠卷的有機性、螢〔銀〕幕載體的可變性等)。在進駐C-LAB的尾聲,林亭君、吳梓安製作了一本圖文並茂的小誌,當中以關鍵字收攏這一年來「身體攝製場」所觸及的思考。
以下依照書中頁碼順序,逐一引述:
Embodiment(體現〔manifest in body〕、具身性〔counter reflexibility〕)
宇宙體(cosmic body)
存在棲息在身體的內側(substance habitats inside,內側—陰/外側—陽)
影像技術—神祕主義圖像學—身體 後製(post-production)也是攝製(production)
仿生學:人偶(avatar)—物(object)—似人(uncanny)
自動化(automatization)
時序(order of time)
機器的內部(inside of the machinery)
顯現(manifest)—顯影(processing)—現象(phenomenon)—現在(now) 武俠(WuXia)、肉體恐怖(body horror)
壞掉的膠卷(decay of film)、硬碟遺失的檔案(lost files of broken hard-drive) 建立場景(field, environment, scene)
雲端太滿會不會下雨?—細節(details) 經驗(experience) 鏡頭運動(camera movement) 《內經圖》對照膠卷電影工作坊
修復(healing)—鍛鍊(workout) AI想要生出人類的小孩
在未來,影子專家的工作室從影子描繪出原本的實體
負負得正(negative + negative = positive)
這一年,吳梓安與林亭君身體力行,生活即實踐,模糊駐地與日常的界線。他們不僅在C-LAB進駐工作室,也一同主理「歡迎光臨麟光社」作為藝術同儕的聚會所,試圖以「身體攝製場」作為名義,邀請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加入、互動,進一步敞開更多關於身體與藝術形式的想像。
兩人定期開設非公開的療癒共學身體工作坊,以聊天模式分享不同領域、國家、文化脈絡裡的身體觀。如日本舞踏藝術家我妻惠美子於工作坊描述自身在表演時,經常會想像自己的身體如一只空的塑膠袋,受大海潮汐牽引,將自身幻化成客體的存在,被動地對應外在世界;又如邀請宗教道士,與其論及「攝」與「符」的相似性⸺攝影捕捉具體的人像,而符咒則能抓住無形的七魂六魄。
「身體攝製場」計畫最初的公眾活動,是吳梓安與林亭君邀請正帶著《Eco-Pyscho》劇目在亞洲巡迴的Enormous Face(Kalan SHERRARD)進行的「泛靈論者的垃圾」偶戲工作坊。他的作品以魁儡戲為基礎,混雜著物件劇場、噪音藝術、行為藝術等多重形式,創造出獨特的「Puppet crazy show」。工作坊中,他邀請觀眾帶著廢棄物件並為其賦予新生,視它們為人體的延伸,重新翻轉垃圾與丟棄行為的意義,扣合著「身體攝製場」計畫中想像肉體與人偶替身、有機與無機物之間的曖昧關係。
他們以一條龍方式帶領參與者從拍攝、沖洗、印片到放映,完整體驗膠卷媒介的使用經驗。曾莉珺帶領學員使用約16mm的高反差負片,以負片影像為起點,結合檔案影像與重複曝光等技法,遊戲多種印製方式,讓負片影像轉正以及實驗多種可能。最終投映出的影像上,可以看見在不同的感光設定下映照出複雜的顏色、破碎的身體舞動……這些素材來自工作坊首日,藝術家帶領學員們透過身體指令搭配鏡頭運動,同步理解到Bolex攝影機的基本運作與有機沖洗之後拍攝得來。
過去擅長使用數位影像技術創作的林亭君,在工作坊過程中意識到影像具有物質性,包括膠卷的重量、顯影的過程、時間成本與勞動上的付出。她也在過程中找到與吳梓安創作實踐上的另一個交集:他覆蓋黑色布幕在自己身體上以建造膠卷沖洗的暗房,加上學員們手工運作攝影機器的行為模式,皆神似《內經圖》裡描繪人的身體器官與各種感官的連動關係。膠卷、攝放影機等西方視覺機械的操作身體與東方神祕學的身體觀,在意象上意外產生交會。
在數位製圖充斥的當下重探影像的物質性,吳梓安提到因為這次工作坊的緣故,他又重新閱讀陳傳興老師的經典著作《銀鹽熱》(2009),裡頭一段引述呼應著膠卷工作坊的實踐過程:「傳統機械影像的拍攝行為,吞食(introjection)世界印象作為緊密私藏愛戀物。數位影像的拍攝行為,重複的表演姿態為了投映(projection)自己的碎片去捕捉他者,去掩蓋世界,我即影像,就像是我唯一的器官,瞧!」
林亭君、吳梓安的共創過程就像在打太極拳:一陰一陽、一早起一晚睡、一慢一快、一理性一感性、一生理女一生理男、一方認同機器一方著迷物質……一進一退之間jam出新的創意,在其中找到差異又互相呼應,讓各自的創作取得交集。
在最終的成果發表中,吳梓安、林亭君以擴延電影(expanded cinema)與現場電影(live cinema)的形式,揭示了「身體攝製場」一個雛型的樣貌。他們在C-LAB打造出黑盒子的展演空間,以陰翳的打光呈現出神祕氛圍,像是沖洗膠卷的暗房,在黑暗與紅光、清楚與模糊之間自正規的視覺經驗抽離,然後意識到身體的存在。
兩人在黑盒子裡部署了多個影像螢/銀幕,林亭君特別以「3C形意拳—冰箱」作為她的影像主軸,內含有切片鮮肉的影像、AI製圖、太極拳紀錄等素材流動其中;吳梓安則使用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釋出的開放檔案、家族老照片形成撿拾影像(found footage),並剪輯以膠卷拍攝的日本身體藝術家花形慎(Shin HANAGATA)的行為作品,進而搭配投放機器的光影變化使影像裝置化,成為另一種光藝創作(light art)。
兩人的身體影像時而平行、時而呼應。來到演出後半段,藝術家的身體現身在螢/銀幕前,吳梓安懸掛一只人偶作為替身開始跳舞、林亭君則邊手持投放影機邊打太極,身體的實相與影像的虛像彼此交融。在我看來,「身體攝製場」更像是林亭君、吳梓安為期一年的身體創作研究社,在實踐中部署出一個從拍攝至展示身體的場域,那座想像的巨型攝影棚如同邁向一部電影完成的過程。
場中觸及著身體如何再現的問題,也攸關著影像生產技術的物質性、東西方跨文化身體觀的參照、神祕主義或泛靈論的形象辯證等,皆成為「身體攝製場」中隱微潛在的思考軸線。能夠想見對於兩位藝術家來說,這些實驗又推進各自的創作脈絡,未來將長成一座名為「身體攝製場」的美學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