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3月中開始,疫情延燒至歐洲及美國,各大美術館包含: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簡稱The Met)、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簡稱MoMA)、巴黎羅浮宮(Musée du Louvre)紛紛關閉。The Met的總經理和執行長透過電子報和美術館官方網站對外說明:「原定在今年春天慶祝150週年,然而因為武漢肺炎疫情肆虐,歷經一次、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仍維持向公眾開放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為了保護觀眾首次關起了大門。」這篇聲明不僅提醒社會大眾疫情的嚴重性,同時也告訴觀眾,美術館的館藏和教育資源仍持續透過網站和數位平台,在線上對所有人開放。例如The Met的推廣教育人員每週二或四在館方的YouTube和Facebook線上頻道為在家學習的孩子們讀故事、織品部門的策展人則努力製作口罩。你或許不相信,但是過去在戰爭時期,盔甲部門的策展人甚至曾協助軍方改良設計士兵的頭盔。
自網際網路時代以來,人們從未如同像今日一樣渴求線上展覽,補足不能實體造訪的遺憾。美術館、博物館紛紛端出數位內容、開放線上資源,想盡辦法留住觀眾。所有機構都在大張旗鼓地徵求數位人才,急切地商討針對疫情的回應和如何開放資源和數位溝通。這樣的轉變對於隊形完備的大型機構和博物館影響相對不大。數位化早已是典藏管理的一項重要任務,同時配合行銷宣傳團隊的推廣品牌,並且向社群持續進行內容推播。以往隱身於博物館幕後的典藏庫檔案管理員突然成為機構內最受關注的角色,而數位展覽策展人,則是市場上最搶手的一員。
然而,將展覽內容以各種形式放在網站上,就是線上展覽了嗎?綜觀疫情初期的「線上展覽」,首先試圖解決的是觀眾無法直接造訪的衝擊,在不取消展覽的前提下,僅是將展品的影像紀錄或3D建模置於網路空間。沿用常見展覽網站的形式,將展示物件條列陳列在網頁「空間」中。這種形式提供的是一種「補充說明」,是造訪展覽實際場所之前的「預習」:提供觀者如何實際到達目的地、展出內容的概述;或是在實際造訪過之後的「回放」:想不起某件參展作品名稱、觀展時錯過的蛛絲馬跡等。「網站」代表的是一種資料庫,或是記錄展覽的存在,而非將「網站」作為唯一觀賞和參與媒介的場域。當去思考線上展覽的本質意義時,在疫情初期的線上展覽都顯得蒼白且無力,有的是將展品一字排開,或是在作品旁擺放物件作為比例尺。系統一樣僅具資訊性,但卻無法再現展覽敘事。有了3月的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Art Basel Hong Kong)的前車之鑑,可以在5月的斐列茲藝術博覽會(Frieze Art Fair)中看見技術顯著的提升,除了增加展品的多個角度照片之外,透過擴增實境(Augmented Reality,簡稱AR)模擬作品在觀眾所處的空間陳列的樣貌。然而尚待改進的依舊是缺乏比例尺和微幅失真的狀態。
在疫情較早爆發而逐漸趨緩的地區如日本,東京森美術館(Mori Art Museum)將3月底因疫情草草結束的「未來藝術展」,使用Matterport 1 建構展場實景的3D模型,並且添加補充說明的素材如訪談影片、文件和照片,觀眾可以在數位平台上,透過載具(手機、電腦、平板)或是AR,閱覽展覽的3D模型和展品。此一形式打破展覽的物理性限制,同時展延實體展期,讓觀眾得以在平台使用期間無限次「觀展」。
而在亞洲疫情趨緩之後才開始爆發的歐美地區,如倫敦泰德美術館,今年令人引頸期盼的「安迪.沃荷」(Andy Warhol)大展,在開幕(2020年3月12日)一週內就面臨到倫敦封城的窘境。過往為了吸引觀眾購買票入場,美術館只會在活動介紹頁面放上有限的內容,如今反倒擔心精采的展覽無人觀賞,不但推出線上展間、還附上策展人訪談導覽。介紹內容編排按照展間順序,在閱讀時帶領觀者想像行經展間動線。雖然未用上AR或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簡稱VR)等科技媒體輔助,然而清晰的內容編排仍詳實地表達了策劃概念和展覽意志。除了當期特展之外,泰德現代美術館的電子報也隨著原訂展期和特展介紹藏品,並根據主題選件,以LGBTQI、80年代攝影等不同議題進行線上專題。而能夠迅速地因應例外狀態,推出切合特展的主題式數位內容,這亦仰賴美術館長期建置的典藏管理系統。
筆者於2008年在英國念博物館學研究所的第一堂課,所上的羅斯.帕里(Ross Parry)教授教學風格幽默風趣,用一張的科學博物館的恐龍標本照片和精彩流利的簡報技巧,吸引不少同學們選修數位化博物館(Digital Museum)學門。而彼時的臺灣,數位化典藏即將邁向第一個十年。國立故宮博物院(簡稱故宮)自1999年開始數位典藏相關計畫,在展示陳列上較廣為流傳的案例,如透過液晶螢幕縮放觀看《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物表情,或如乾隆皇帝一般,在球型的液晶載具把玩有著24層的《清 十九世紀 廣東鏤雕象牙雲龍紋套球》。然而,當時普遍臺灣博物館和美術館的數位溝通,特別是以「網站」為介面的線上資源,其實是相對缺乏的。大部份館所網站連企業識別系統都沒有,更別說是考慮使用者經驗(User Experience)和使用者介面(User Interface),以及後端的資料庫。博物館的檔案管理員(archivist),除了博物館或數位化內容產業工作者之外,一直都較少被關注,默默擔任著博物館和美術館中檔案建置背後的推手。這波疫情對於博物館和文化事業的衝擊,比起危機更應該是個轉機,同時更該是一個重新檢討數位化方針的契機。
2019年MoMA的檔案管理員喬納森.利爾(Jonathan Lill)在一篇訪談中從提到,MoMA使用TMS Collections軟體(簡稱TMS)為典藏管理系統,在過去將近十二年的工作中,他為了MoMA PS1建立過去展覽歷史的資料庫。而當MoMA啟動建立「展覽歷史文獻庫」(Exhibition history)計畫時,他更嘗試將展覽名稱和展覽紀錄自TMS系統導出,並與每位藝術家名配對。如此一來所有的藝術家名稱便有一個TMS的識別碼,以備未來的某天這些紀錄需要被交互比對或應用。當前,對於數位內容的大量需求,正是各大館舍盤點自身具備的數位化資源和材料的時機。許多已長期「超前部署」的博物館,在數位化上耕耘越久,越是能夠在最短時間之內,從現有資源挑選和編排,端出一盤盤的好菜餵養在家隔離的觀眾。研究與教育人員規劃的節目內容,透過行銷宣傳團隊的擘劃,從VR的沉浸式體驗到AR親臨實景感受作品,透過各種社群平台,博物館和觀眾之間的連結與交流依然緊密且暢通。
「Go-Live」是以前筆者在美術館工作的時候最害怕的一個詞,每當這個詞頻繁出現就表示新一季展覽計畫內容要「上線」了。所有內容必須要經過再三檢驗,生怕錯了一個拼字或是搞錯一個標點符號。而在今天,「Go-Live」(直播)成為了所有藝文機構最熱門的活動,所有的官方帳號,從Facebook、Instagram到YouTube,無一不想透過網路直播增進和觀眾或是社群的關係,搖身一變成為所有展覽節目的「現場」。此外,插足當前最火紅的任天堂遊戲《集合啦!動物森友會》(簡稱《動森》),包含英國牛津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美國洛杉磯蓋蒂博物館(Getty Museum)將已開放的數位館藏釋出,供玩家在遊戲中的島上建立自己的收藏室。故宮在5月也跟進,從翠玉白菜到清明上河圖,22件精選館藏圖像讓玩家免費下載。位於景美的國家人權博物館因為休館防疫而必須提早結束的「不義遺址空間歷史推廣企劃示範巡迴展」的策展人詹子琦,也將展覽重現在《動森》,邀請隔離在家的觀眾登島觀展。
每個館所的行銷宣傳組開始人仰馬翻,在原本就有限的人員編制下,需要和展覽、典藏、教育部門合作,推出線上節目或活動。反應快的小編們推出令人目不暇給的活動,藝術新聞網站如《artnet》甚至還搜羅了時間表,為讀者整理每日可以期待的活動,從東岸到西岸、從歐洲到亞洲,貼心標示當地時區,讓你每天都精采。一時之間,所有美術館機構的官方帳號都被藝術家、策展人給接管,從談展覽、談作品、談創作,到寫日記和做菜,無一不是希望可以提供觀眾一些慰藉,甚至解悶。
然而,各國疫情狀態不同,突然每個活動都要直播、每檔展覽都要上線,在沒有明確策略、受眾分析和使用者經驗的狀態之下,常常有可能會令人匪夷所思的討論和決定。IGTV為什麼是直的?(一定沒玩過限動)用Zoom線上座談的時候能上字幕嗎?(錄好了上字幕放YouTube吧,還可以有高清畫質)什麼是限時動態?什麼是直播?(這些都不知道還想漲粉)
不同於研究典藏部門,在行銷宣傳部門擔任數位溝通工作的館員們更多是年輕世代,使用社群平台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也更能迅速地做出回應。問題是擔任策劃領導的資深管理者,可能連各種社群平台、數位媒體的功能和特色都搞不清楚。具備理解研究策劃面向、也能接地氣應用媒體推播的跨領域工作者,是目前最需要數位策展人才。希望疫情能為青年世代創造一個更友善的環境,或許這是新一波的「媒體」達爾文主義,適應新科技的才能存活下來,得努力學習才不會被淘汰。
身處防疫成效數一數二的臺灣,我們很快地就擺脫在冬末春初的疫情高峰,藝文生活在保持有限度的人數控管和社交距離之下,依舊能夠照常進行。也因此在線上展覽上並未有太多的案例,多數的館所在疫情高峰期,便已配合政府勸導展延或是取消開幕,而大部分的演講座談都改為線上直播的形式呈現。僅有如高雄市立美術館(簡稱高美館)推出「線上藝廊」計畫,將館內的兩個展覽:高美館典藏的大南方多元史觀「南方作為相遇之所」以及和高雄市學童的藝術共創計畫「感動鼠:兒童暨青少年彩繪 高美特展」,以VR技術記錄和重現在網站上供民眾參觀閱覽。
值得一提的是,「HOME TO ALL臺北社宅藝術計劃線上展覽」是一個有別目前線上展覽僅以技術再現實體觀展經驗的案例。該展將「網站」視為展覽實際發生的「場域」,透過與四位不同策展人的合作,在網站框架下提出因「網站」作為空間「媒材」的限制,反而能夠呈現出的有趣內容和表現形式。如方彥翔「單人部落」中的《孤獨手冊〉,一天僅有一次的觀賞機會,如果跳出頁面則必須要等到隔日才能夠點擊觀看。林書豪的「在地編輯」呈現圖文線上誌的閱讀經驗,賴映如的「小Q語錄」則以線上實境秀的系列節目和觀眾對話。展覽網站採取每週逐步揭露不同展區的手法,自4月22日起以沈伯丞策劃「我的繆思,獻給他的禮物」開始上線,依續推出上述提到策展內容,至5月13日止限時展覽。是一場善用媒材特性規劃出別出心裁的線上觀展體驗。
或許閱讀至此,我們幸運擁有自由而平安出門「看展覽」的權利,討論線上展覽這件事情看似遙不可及。然而,明天仍舊會是一個和平的早晨嗎?臺灣藝文機構和館所是否能夠「超前部署」,值得持續討論與省思,同時更應該鼓勵在教育與展示、數位內容和應用層面,有更策略性的規劃、投入與研究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