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尾端,剛結束在庫巴藝術中心(KuBa: kulturbahnhof)的短期駐村。微涼的中午,我們硬是擠上了幾近滿載的慢速火車,在有些不太舒適的可收納座椅上,聽著平穩的晃蕩,一不留神,就這麼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柏林都心;好像那兩小時的車程、窗外大致雷同的鄉野風景、已不存在的車站遺跡,都成了飄渺淺薄的輕盈夢境。
克萊因瓦爾諾車站(Klein Warnow station)位於德國柏林至漢堡間,於1846年啟用,1994年關閉,總營運時長為148年。廢棄後的車站留下了站體本身、仍持續使用的鐵道路線及員工宿舍等周邊設施。目前,部分克萊因瓦爾諾車站舊址由庫巴藝術中心代為管理,他們將建築內部稍作改造,成為駐村藝術家的居住空間、工作室及展覽場域。
此次駐村是有些短暫的一個月整,雖沒有太充裕的時間能更深刻的體會當地生活,但仍能在居住氛圍中感受到因過份靜謐所帶來那日夜錯亂的流逝與空間尺度的恍惚。克萊因瓦爾諾地處於布蘭登堡及梅克倫堡⸺前波美拉尼亞的交界,是一個甚至在德國人心中都不太有顯著記憶點的區域,同時也是定居最冷門的選項之一;即使是周邊目前仍持續營運的兩大車站格拉博(Grabow)與卡爾施塔特(Karstädt),截至目前的人口統計總額也不超過五千人。或許是因這裡從來都沒有任何顯著的經濟及觀光價值,目前,除了極少數的農林畜牧業者外,剩下的閒置區域僅作為德國風力發電的集散地使用。
然而,這樣在時空上幾近全然的留白,卻反之促成承接各種因緣際會的餘韻。如同多年後的今日,因遇上尋找能遠離塵囂,自在創作的藝術家們而成立的庫巴藝術中心、選定位於柏林近郊,且需具有空曠場地,容納聲響與人群的Evolution Festival,及克萊因瓦爾諾車站本身當初建造的理由,都在無數的巧合下匯集於此。
車站設立初期,並非開放於民眾,而是作為往來普魯士首都柏林及其他區域的海關站點使用,周邊地理位置相對空曠,有足夠的空間暫存待受檢的貨物及進出口的家禽牲畜。只是這項重大的任務並沒有延續多久,便隨著北德意志聯邦的成立及梅克倫堡與呂貝克加入關稅同盟後,草草收尾。
但十分懂得精打細算的普魯士政府,並沒有打算就此放棄克萊因瓦爾諾車站的其他可能性;在海關站點宣布關閉的同時,立即另起爐灶,策劃起了一條連結附近煤礦場的鐵路支線,只是這項如意算盤卻因當地出產的煤礦品質欠佳,銷量慘淡,讓這條新建的鐵路支線僅營運短短三年便停止通行。歷經了多方嘗試,兜兜轉轉,最終車站還是踏實的回歸它的本業,以每天四對列車的頻率繼續服務周邊為數不多的乘客,直到百年後正式宣布關閉為止。
史料上書面的空白與生活間體驗的空白,有著難以言談的迥異。這讓初來乍到的我,並無法如預想般順暢的進行前期的田野調查;無論晝夜,都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真空,那是來自毫無人氣卻裝修精緻完整的村落、總是伴隨著轟隆巨響略過眼前的急行列車,及入夜後填滿四周深不見底的黑。
減少了與人群交流的機會,讓我似乎又花了更多時間在搜集與紀錄環境所賦予的一切訊息。在車站所留下的遺跡中,目前仍被使用的,僅剩由政府授權轉讓的員工宿舍;其中,庫巴持有兩棟建築空間、數個小型貨物倉庫及馬廄,另一棟宿舍則由一位來自城市的皮衣製造師所擁有。他將二樓的位置翻修成一個寬廣的紡織工作室,每週固定手工製作與販售皮草服飾至周邊地區。
庫巴管理人告訴我,這裡有許多像是他們一樣的外來人口,起初只爲尋求一個足夠的空間與時間,然而巧合激起的停留卻衍生了那無形的魅力,讓原本短暫的拜訪成了一段持久的契約;而真正來自於克萊因瓦爾諾的當地居民反而相對少數。在這裏的生活是透亮且單一的,反覆的日常讓生命對一切細瑣的枝微末節都更加琢磨,減去了都市間輪番上陣的絢麗感官,好像連穿透枝葉灑落室內的倒影,都變得華麗無比。
街上有幾條通往市區的主車道,及許多當地人才熟悉那由林業工作者所開闢的岔路;雖大部分的森林土地為私有財產,但仍能在不破壞環境的前提下允許所有人隨意進出。往森林深處走去,除了能見到不少野生動物的蹤影,也有絕大機率恰巧遇見廢棄的小型工廠與鏽蝕的器械;據當地居民所述,那是在東德時代蘇聯政府留下的足跡;因鄰近與西德的交界,加上周邊車站提供了良好的運輸管道與設施,給予了這些藏匿在荒野林間的工廠一個最好的興建緣由。那是一種無比魔幻的詭譎場景,歷史的證明相較於柏林等其他城市,少去了張牙舞爪的清晰映像,混雜著些融入自然的舒緩與澄靜,卻又時刻低語模糊暗示著真實的存在。歷經半個月的居住,當時的我仍無法確切理解克萊因瓦爾諾,而這樣恍惚的認識,似乎在無形間迫使我重新檢視認識二字的本意;好像那些言傳與文獻、影像與記錄,最終僅能依靠私我的經驗重新組裝,形成一種獨享的書寫。即便事件本身是如此清晰完整的描述,最終仍像是廢棄車站內那被陽光照射閃動的塵埃,用一種優雅且神聖的姿態緩慢揚起,而後不知不覺的輕挑落下。
無論時間的尺度,都僅能導向相同的結果,我唯一能理解的,是我對於身處於此地的想像與事實。
作品最終在車站的一間廢棄馬廄呈現,以影像與物件組成。影像內容混雜AI生成與實拍,AI部分的生成指令則是直接來自德國政府官方網站上一篇描寫克萊因瓦爾諾車站的文章。儘管居住於此的短暫時光是存在且無法動搖,但對事實的理解仍像是被機械閱讀的數位文件,荒謬卻又真實,同燭火下閃動的倒影般幽冥曖昧,因充滿無限的舒展空間,讓心靈的投射達到前所未有的萬能;彷彿此時此刻能重新說服自身,到達不曾觸及的過往與未來。時間在想像中不再只能是綿延的線性,而是不斷擴張的球體,直到由想像中甦醒。
結束駐村後的兩個月,回到過分鮮明與慌亂的生活,日復一日,直到我重新開始用文字整理這段經歷為止。再次閱覽那些似乎與克萊因瓦爾諾在感官上無法直接聯繫的歷史資料,跳入一個月居住的記憶往事;那被遺忘的實際形象,仍然在心中被攤開成一片深不見底的純黑空洞,卻又好似多了些溫和與踏實,一種對時間與空間無限想像的容許與親切。遺忘帶來的是千萬個不能,同時也能是無所不能。
責任編輯:莊佳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