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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報告

如果熟悉是一切的開端,那麼在此之前呢?――「石在工作隊」引導下的馬崗漫遊

潮間帶採集「滸苔」,又稱「苔條」或「苔菜」。圖/石在工作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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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2.03.02
撰文 張又升
CREATORS 2021田野調查藝術行動馬崗

1.

人適應陌生環境的能力是超乎想像的。至少對我來說,只要搭上將近三個小時的火車,就會開始熟悉周邊環境:對面旅客的赭色大衣,身旁隔了兩個座位的門邊靠板,天花板燈光旁的莫名髒汙,以及車廂通道鈕按下後,車門開啟的零點二秒。多看幾眼這些事物,尤其在睡前和醒後不經意地確認它們維持著神秘的原樣,就敢大膽有序地一下把包包揣在懷中,一下丟在身旁,偶爾自在伸腿、打哈欠,就連腳趾在鞋襪內的扭動都開始令人心安。三小時的每一分秒似乎由後向前疊加、內捲,收納了明明從來沒到過的空間,使它們在意識中成為我的領地。

「石在工作隊」成員何睦芸、林奎妙和陳衍良造訪馬崗。圖/石在工作隊提供

馬崗對我來說也有這樣的感覺,儘管到目前為止,我只去過三次。第一次是為了訪問「石在工作隊」,了解他們開發的APP,然後按圖索驥走訪幾個景點。那天一到福隆車站,就搭計程車直奔漁村,回程由團隊成員睦芸和奎妙領著去坐公車。雖然車是自己上的,路是自己走的,但一切糊里糊塗,肉身和馬崗的關係就像Google Map上出發點和目的地一樣一筆劃過,只有位元之間的傳輸,缺乏物理上的有感連動。

第二次,我則是在車站前租了一台腳踏車,上下坡交錯地緩緩騎至馬崗(屁股好痛),天色臨暗之際返回站前,被出租業者白眼了一頓。那天,我們更詳細地檢討了手機漫遊裝置,同時也以馬崗西南向的草叢空地――已經成為私人財產――為終點,結束了這趟小旅行。事實上,在衍良帶我一一走過APP標示的景點之前,我已在岸邊小館一次嗑掉六隻現煎烏賊,解決一瓶石花凍,用我特有的方式和馬崗熱絡了一番。

第三次,我選擇搭計程車從車站前往馬崗,沿路風景讓我清楚憶起一個月前的單車行,回程我選擇走路,在天色尚早的下午四點半獨自行至福隆。馬崗隔壁的卯澳,沿途的蔓草,零星配置路旁的學校、警局和小餐館,在我雙腳踏上公路偏旁時,同樣召喚著我上回前來的印象。我沒有告知「石在工作隊」三人,也不在意他們究竟在不在那間暫住的精緻小屋,只獨自在石岸上觀浪。僅僅這三次動身,也能嗅出馬崗空氣中一貫的味道,在還有幾十步之遙的遠方,預期即將見到的店家外牆上的塗鴉和文字,這股莫名其妙的親切感讓我流起手汗,再次對於熟悉陌生環境的能力感到詫異。

石在工作隊所開發的「私人土地,請勿擅入」沉浸式漫遊聆聽App介紹影片。

2.

對熟悉感與適應力說了這麼多,是為了呈現一個階序:如果去過馬崗三次,就能產生「混熟了」的錯覺,那麼這個小村給「石在工作隊」成員敷上的溫度想必勝過我太多(在這段期間,只要條件允許,部分隊員每個星期可能去上一兩次或去一次就待上兩三天);然而,論熟悉度,他們顯然又不及當地居民。據此,可以將我們三方的熟悉度由少至多,簡單繪成一條逐漸向上增長的斜線。

只有對一個環境足夠熟悉,我們才能自由採取行動,活出微不足道的日常。聚焦在石頭屋作為文化資產保存的議題上,居民不論贊成與否,都是基於自己與環境深刻交融而後所採取的立場。這不代表只有跟他們一樣是在地人、對漁村有一樣的熟悉度,才能加以談論,施予影響。事實上,村外力量恰恰佔據石頭屋事件很大一部份:從建商、法院和相關政府部門,到個別的律師、文史工作者和非營利組織,都從自身觀點談論漁村的理想發展。「石在工作隊」也屬於這樣的外在力量,他們的行動就算不直接涉及馬崗的未來,至少也試圖串起各方對話――村內不同立場的居民,村裡村外的互動和連結,村外各方行動者對彼此的看法――這是馬崗居民自身未必能做到的。

說到這裡,就必須提及團隊的辛苦結晶「私人土地,請勿擅入」。這個漫遊APP載入十多個馬崗別具意義的地點,在每一處搭配文本、相應的口白、精緻的配樂和照片,再以定位系統所呈現的路線串連它們,而主軸則是「風」和「路」的口白:前者代表馬崗的自然環境和傍海而生的歷史,後者則是漁村跟城市連通下的發展。比起一股腦地支持馬崗石頭屋保存,團隊更想促成各方對話,因此在這套APP中我們可以發現,即便企圖改建石頭屋的力量涉及村外的商業集團,團隊也不直接把「路」看作負面的,反而在介紹中盡力帶出其複雜性:破壞是真,有助發展也不假。

「私人土地,請勿擅入」馬崗漫遊APP體驗測試中。圖/石在工作隊提供

APP的使用者介面很友善,兩個亮點尤其值得一提。第一,是AR選項:使用者一旦開啟,便能以現地為背景,軟體的指標為前景,虛實交替地認識馬崗。第二,這個指標是一片樹葉,正是它的飄移帶領使用者前進,前進是踏在「路」上,飄移是因為「風」吹,漫遊裝置的兩大腳色融合於此。這些特色都是「石在工作隊」成員耗時討論和開發而來的,我在前兩次馬崗行時,分別見證了其初版和相對完整版。這些科技的應用與美學的考量,不是小資文青的玩意兒,也不是為了追趕前陣子的AR潮流。它們固然在石頭屋老街的灰階世界中,以電子介面擘劃出一套兼有草莽氣息和華麗想像的敘事,因此頗為吸睛,但其深意更在於搭起於村內外的橋梁,讓居民了解自己的住所和過往如何被訴說,也讓外來者――對這個「臺灣極東漁村」感到陌生和好奇的遊客、網紅、學生和研究人員等――更容易進入馬崗。

3.

現在,沿著「熟悉度斜線」滑向對馬崗最陌生的一方,也就是我這個外來的、有些混水摸魚的觀察員。正如「石在工作隊」不可能也沒必要成為當地居民,卻仍有可能做出重要貢獻一樣,面對這個地方,我投入其中的程度也不及團隊;可是,憑著遠方的眺望――我認為設法拉開並保持這個距離是正當的――或許也能提出一點建議。

作為團隊工作的階段性成果,「私人土地,請勿擅入」是非常成功的。美中不足的地方,是這套漫遊APP無法在馬崗之外顯示地圖和路徑,我們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使用漫遊裝置。雖然團隊認真考量了這個問題,我們也曾就此聊過,但至今我仍認為,不在場使用裝置更能激發我們的想像力;一個遠在他方的陌生人,無論是否聽過馬崗及其石頭屋,都能讓一個「地圖上的漁村」浮現於掌中,團隊「搭起村內外橋梁」的行動意義因而再行擴充。如果這般辛苦構築的故事也能獨立被欣賞,漫遊裝置就是一件不受限於特定時空的音像作品,儘管取材自特定時空。

馬崗另類旅行體驗過程中,參觀者觀察石頭屋。圖/石在工作隊提供
三貂角文化發展協會舉辦馬崗淨灘活動,請參與者於廟前吃小卷米粉。圖/石在工作隊提供

本文開頭花了一點篇幅描述進入特定場域所逐步引發的熟悉感。我想,大部分進行田野工作的研究者、組織者和藝術家,都能體會那種慢慢鑲嵌進環境的過程。僅當這個過程展開,熟悉感讓我們開始在特定結構下成為行動者,計畫中和意料外的事情才能糾纏著發生。不過,在那個熟悉感發生之前呢?我們究竟為了什麼或憑著什麼去到一個陌生的場域?什麼樣特殊的機緣,能使大眾注意一個漁村的遭遇和歷史?這些問題,有時恐怕是已經走過一長段路、忘了當初如何起步的相關工作者自己也不容易回答的。

一個暫時脫去現地脈絡,藉由通訊技術普及之便寄居於手機、埋入都市生活的裝置,可以讓大家在熟悉「真實的馬崗」之前接觸「想像的馬崗」。「石在工作隊」或能以此出擊,讓更多人因為手機裝置而發現這個地方,踏出舒適圈,適應新的場域(我們都知道,許多影迷會因為一部電影而朝聖現實景點,玩家也會因為遊戲設定而在現實中構築相同情境,設法置身其中)。這樣的馬崗,介於熟悉與陌生之間,從位於新北市貢寮的海邊,經過何睦芸、林奎妙和陳衍良的中介,傳遞到本來無心於此的藝文工作者,進而是更多社會成員。要不,也能讓曾經到過馬崗、領受過此地風情的人,在沒有時間再度前往的情況下順手拈來,過過乾癮!(我可沒有說這個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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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2.03.02
撰文 張又升
CREATORS 2021田野調查藝術行動馬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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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作者
張又升臺北人,劇場音樂設計,表演藝術評論,實驗音樂廠牌負責人,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區塊鏈漫遊者,NFT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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