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個八點檔「鄉土劇」的其中――一個畫面,呈現一間名叫「天龍閣」的卡拉OK酒吧的入口,牆上掛一張德國唱片品牌ECM的《尤里西斯的生命之旅》(Ulysses’ Gaze)電影原聲帶的海報。這種驚奇的反差感引起了一位朋友和我們的注意。這種令人激動的情緒來自兩點,一是閱聽人(我們)認得ECM這個德國爵士品牌和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電影,特別是在動輒兩、三百集、以灑狗血劇情為主的八點檔收視群眾來說,我們可能是極少數既看了當下播出的電視閱聽人,也在意那張當作背景的海報的人之一;二是臺灣八點檔鄉土劇的文化與產製脈絡:超級長工時(周一到週五帶狀播出每天2小時)、低預算製作成本的狀況,加上一般觀眾對於所謂「鄉土劇」類型的刻板印象。不禁令人質問:該劇搭景班到底從何而來的這張海報?以及似乎沒有考慮臺式卡拉OK酒吧應有的環境設計,這張海報變成一個突兀且令人驚訝的存在(但似乎只有我們在意這種奇妙的衝突感)。若細究這個畫面的過程,實際上是一種對ECM海報在八點檔劇情的一個電視畫面中,作為一個符徵(signifier),其符旨(signified)在臺灣八點檔文本框架、鄉土劇與八點檔產製環境的意義。
當時甚至這家電視台後來開發了一個可以截圖電視畫面的系統,任何人可以在網路上透過此頁面鍵入關鍵字來查找各種電視畫面,因此當截圖活動從電視節目編排的線性流程(linear scheduling / programming)觀賞模式下的某個時間點的對視,變成數位科技與網路文化下的查找與引用。透過截圖系統電視字幕的關鍵字,新一代的網路使用者可以任意查找過去曾播出的電視畫面。此刻,畫面不僅失去脈絡與原本的故事結構與當下的社會時空環境,時間與脈絡消失了,但畫面與字幕的碎片在未來被輕易地反覆召喚。
費雪在《我生命中的鬼魂:論憂鬱症、魂在學及失去的未來》(Ghosts of My Life: Writings on Depression, Hauntology and Lost Futures,2014)一書,引用1980年代一部英國ITV的科幻電視劇《薩凡爾與史迪的時間修補之旅》(Sapphire & Steel)最後一集的場景,神祕女子對兩位主角(穿越時空的偵探,由神秘組織委派修補破損的時間區段)說:「這是一個陷阱。這裡是無處(nowhere),這裡是永恆(forever)。」後就消失不見。最後一幕,兩位主角在咖啡廳中努力找可能的道具逃脫,然而打開咖啡店的窗簾發現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太空。
《薩凡爾與史迪的時間修補之旅》劇情內容前衛創新,雖然被歸類於某種時空偵案類型的科幻劇,但實際上是一種難以歸類、探討抽象且晦澀時間概念的創新類型電視劇(相較於其他科幻劇,以穿越前後時空,帶有某些新的科技物件,例如雷射槍或時光車等,透過改變曾經發生的事件,來對抗未來敵人或拯救某人)。《薩凡爾與史迪的時間修補之旅》以低預算、簡單的幾個佈景探討「時間」,相較於往前或往後穿越時空的科幻劇情類目,該劇主軸在於闖入某個時空斷裂的狀態,主角受困或無能為力的處境。在這裡,費雪利用該劇中兩個主角最後被困在咖啡店的狀態,作為對時間停滯但生命仍持續的一種鮮明的隱喻,也就是費雪所要談的:「未來的緩慢消除」(The slow cancellation of the future),這是費雪借用自法蘭克.貝拉迪(Franco “Bifo” BERARDI) 的書《未來之後》(After the Future,2011)中的一句話,加以延伸。
費雪不只以《薩凡爾與史迪的時間修補之旅》的劇情作為討論未來懷舊主義的楔子,也分析該劇當時的產製背景――費雪感嘆當這部電視劇的製作時,還是在具有前瞻性的大公共廣電系統,然而很快地英國廣電系統在1980年代開始受到新自由主義勢力的佔領越來越市場化。由於我們已習慣新自由主義風格的商業廣電內容與形式(不斷複製成功模式的文化商品),以至於現在回頭來看,很難相信《薩凡爾與史迪的時間修補之旅》當初在播映時,居然是在當時的電視黃金時段播出,其晦澀的劇情內容、前衛的音樂設計與嶄新的世界觀自成一格,不討好電視觀眾也拒絕與電視觀眾妥協。
這種新自由主義式的文化商品生產模式,對於英國歷史脈絡而言,是從1980年代逐漸侵蝕原有公共廣電的體制與實驗創作的自由。市場化的趨勢毀損原有在戰後才建立起來的新社會福利體系、充沛的公共文化,與教育補助所孕育的流行文化實驗場,從1960到1980年之間,大量的公共服務與資源(公共住宅、低廉的租金、健保、文化活動場所的公共補助等)無形中鼓勵藝術家或文化工作者探索創新,並提供可以表現的舞台(例如公共廣電系統與各種創新的文化行動與空間),各種創新文化得以與保守主流文化對話與抗衡。然而,新自由主義在1980年代於政治話語成為主流並逐漸擴張的同時,市場化與私有化成為主要的策略,費雪認為早期紐約與倫敦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的文化創造全盛期,是因為城市中廉價住房租金,導致無論是創作者或參與者在工作之餘有大量時間可以投入在文化創作與活動中。但是當公共廣電系統越趨商業化與市場化、公共住房私有化、公共文化津貼轉為鼓勵企業私人贊助時(Williams, 1979),就費雪的說法:「新自由主義下的資本主義已經逐漸且系统性地剝奪了藝術家生產新事物的資源。」
費雪描繪一種普遍的心態:老一輩守舊/懷舊狀態,在當代文化情境裡,經常認為以前他們的那個時代的文化比較好,並認為他們不適應新事物(年輕人創造這個時代的新文化)。然而這種「年輕人引領文化的時代潮流」的常識,似乎已改變。費雪以流行音樂為例,指出人們或許能清楚辨識1960、1970、1980年代的風格變化,並且以費雪那個年代的人來說,是透過風格變化確認時間流逝感。如果我們以現在的音樂返回1990年代播放,基本上聽眾可能無法感受到「聽到新的音樂類型」的悸動與震撼。費雪認為如果1990年代聽眾真的要對當代音樂的有何震驚之處,大概是那種:「怎麼可能音樂類型都沒有改變」的訝異。這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費雪所提及的「21世紀的新穎性(newness)實際上面臨某種枯竭與壓迫,因此21世紀似乎尚未到來,而我們被困在20世紀。」就像是《薩凡爾與史迪的時間修補之旅》劇中的主角一樣被困在某一種既非過去也非未來的尷尬的停滯狀態。
前陣子網友將2004年的八點檔《臺灣龍捲風》中馬律師(方岑飾)在劇中最常講的台詞:「是這樣嗎」(臺語:甘安捏)其中77句(次)剪輯成一支65秒的短片,在社群媒體爆紅,變成當年度網路流行用語之一。類似的本土圖像的懷舊影像時常在社群網絡空間中,以去脈絡化的方式重新在「未來」再製創新,並透過社交媒體的傳播模式――以費雪的說法:「無盡地微接觸」(micro-contact)――有數不盡的機會和管道傳播、發布、轉發,氾濫地連結至每個人的面前,但也可以輕易地往上滑到螢幕不見之處。人們渙散的注意力,反映出各種內容生產者的焦慮。若從社群媒體平台的限制來看(令人又愛又恨的演算法)告訴內容生產者:「8秒注意力經濟來了!」、「要簡潔、要有哏!人類專注力變短,15秒影音都嫌太長」、「專注力『比金魚還短』的時代」這些流行的說詞證明了當代在平台資本主義下,社群網絡空間已再封建化,不僅改變了內容創作者與網路使用者之間的關係,讓創新的概念與文化氛圍,難以生存。如同西蒙.雷諾茲(Simon REYNOLDS)所言:「日常生活加速了,但是文化正在減速」,甚至可以回應費雪所提到的「未來的緩慢消除」。
這些迅速形成網路的「新流行用語」與「新文化現象」,擷取自過去大眾文化的碎片化文本,所形構的當代網路主流社群文化、迷因與網路次文化,某種程度上展現的是一種困陷於新自由主義市場邏輯與不穩定的生活狀態(彈性勞動狀態、「斜槓青年」、新型的零工經濟生態與擴張的貧富差距)下,人們在過度疲憊(彈性勞動)與過度刺激(社群網絡)的狀態下,所導致的文化匱乏感:真正的文化行動與創新被生活結構所擠壓,而成為懷舊復古元素的創作拼盤,這是雷諾茲所說的:「21世紀是一個沒有時代精神的狀態,充斥著複製品、重演、重發、復興和其他文化循環症候群,讓『過去』(past)變成了可笑的仿冒品。」這也是費雪所感嘆的現象,這意味著創新與另類文化應該是推動社會與政治制度發展的前鋒,費雪和雷諾茲成長時期經歷1980年代龐克文化與青年次文化發展,也見識青年文化不僅衝撞社會體制,也有動員社會改革慾望的潛力,透過音樂、青年文化(費雪和雷諾茲都研究西方流行音樂的歷史與發展)可以激發新一代年輕人的意識和行動。
「甘安捏」65秒影片爆紅,符合前者所提及去脈絡化、輕便短小易懂、適合注意力潰散的當代網路使用者。但實際上若我們回到當時的情境脈絡來看,會發現《臺灣龍捲風》當時所創造出來的社會與文化現象,是一隻重複77次「甘安捏」台詞的爆紅影片,沒有提及的。從大量的新聞剪報發現,當時最紅的台詞不是馬律師的:「甘安捏」,而是劉文聰的:「番仔火、雞蛋糕(手榴彈)、一桶汽油。」當時不少投書與評論,探討這種逞兇鬥狠的《臺灣霹靂火》文化現象。當時該劇受社會大眾注目,一方面劇情走向顛覆過往八點檔的劇情,吸引大量觀眾,另一方面也因為大量的法庭與違反法律相關劇情走向,實際上並不符合本國法治而有誤導觀眾之嫌,因此當時司改會等團體與閱聽人的檢舉與抱怨,甚至被新聞局開罰,算是目前為止最具話題性與爭議的前三名八點檔之一。但是《臺灣龍捲風》的風格,某個程度上也強化了原本觀眾對於本土文化、本土劇與八點檔的刻板印象。20年前的八點檔和現在的八點檔有何不同之處?除了畫質變成HD,以及消失的ECM海報,其他幾乎無異。如果帶一集八點檔回到20年前的臺灣閱聽人面前,20年前的閱聽人沒有新奇的感受,但會受到「怎麼可能過了20年居然都沒什麼變化」的震撼。
更不用說,創造爆紅現象的台詞「甘安捏」,就是馬律師(方岑)在劇中的口頭禪,但因為扮演同志律師的主角之一,應該是當時八點檔編劇的創舉,此舉似乎有助於友善多元性別認同的價值的討論,提供閱聽人反思與討論的多元性別議題的機會。然而,當時媒體將扮演女同志角色的女演員,做了獵奇、甚至是汙名的報導,似乎扮演女同志角色會「生病」、「整個人變不正常」、「變得怪怪的」。這樣的報導與詮釋,加深一般民眾對於多元性別認同族群的誤解,並且醜化LGBT族群在媒體上的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