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麵研究舍（陳姿尹、莊向峰）這次在「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簡稱CREATORS計畫）的提案「宇宙探索號──迷人的假色與量化的情感」包含兩個創作研發專題。一個是在天文學家王為豪的引薦與陪同下，實地訪視臺灣各個天文台，觀摩天文影像從圖像生成（image generation）發展到後期製作（post-production）的原理、原則（原理來自科學，原則的目的是溝通）。在我看來，此專題回應的是陽春麵研究舍數年來對天文影像著迷般的慾望；透過參訪天文台、國家太空中心工作現場，了解目前天文觀測工具與影像應用目的之餘，陽春麵研究舍感受更深的，應該是認識天文學家、工程師們如何日復一日從事「觀星」勞動的心法。人類「如何」以及「為何」持續地攝製天文影像──這是作為創作者的他們，藉此計畫而觀摩的天文科學攝影的「創作慾望」。另一個研發專題，是與AI模型暨系統研發工程師陳宣伯合作，開發人臉表情AI判讀系統，讓攝影機具有實時偵測臉部情緒的功能，並在畫面上顯示「情緒參數」（如正面、負面、中性等）。這一專題，應該是陽春麵研究舍扣合當代數位影像生成技術的議題進行實作，從中擷取「大數據推播」與「偏見固化」（或是網路上常見說法「同溫層增厚」）的現象，推演他們未來的創作計畫。
「宇宙探索號 — 迷人的假色與量化的情感」公眾活動「迷人的假色──天文影像中的真實與幻象」活動紀錄。圖／陽春麵研究舍提供
不管是「天文影像」或「人臉情緒」專題，星球與人臉都是被影像中介的對象：是影像，是資訊，更可以是大數據。換句話說，對我而言，「宇宙探索號」計畫關注的不是被圖像再現的對象，而是被媒介化（mediatization）的圖像。他們不僅關注圖像出現之前的生成過程，更關注圖像如何對人類創造特定認知框架。後者既關於視覺美感，也關於圖像記憶與資訊構成。以天文攝影為例，天文攝影機交回給電腦的檔案既有光學成像（optical imaging），還有電流（current，其信號會在成像上表現為特別的像素）、溫度（以亮度推算恆星溫度，稱為「色指數溫度」〔color temperature〕）、距離、運行速度等訊號。這些來自星球、臉部表情的訊號在影像系統內是調變（modulate）成像的參數（parameter），在統計學中是數據（data），而在演算法中，則是可能衍生成自動運算的大數據（big data）。「宇宙探索號」計畫裡，陽春麵研究舍熱切地要逼近的被媒介化的圖像，是「既是圖像也是數據」的數位圖像。也就是說，當代數位圖像揭露的視覺性（visuality）、算繪／渲染／彩現（rendering）生成技術與機器讀取圖像訊號的邏輯等，都是陽春麵研究舍企圖「從圖像看」的非視覺訊息。
此問題意識的支線，同時是「宇宙探索號」運轉得最勤，並帶領陳姿尹、莊向峰前往最多陌生天文／太空機構的，是陽春麵研究舍多年來對天文影像成癮一般的慾望──暗夜星空的圖像之美、永不可企及的外太空之崇高，或許都是他們不懈地觀看星月並從中演繹創作的動力來源。
在資訊戰日常化、假消息幾可亂真，以及AI繪圖與影片生成工具加速度迭代的當代，我們不難理解藝術家對圖像的文化探索，勢必隱含對資訊社會的批判，這是近五年來新媒體與當代藝術創作經常觸及的課題。然而，多數回應此議題的創作，在形式上緊跟著影像與媒介技術，藉以揭露、格放生活當中遍受掠奪、變造、鏡像重複、虛實交錯的影像經驗。出其不意的視覺特效往往是近年批判資訊社會作品追新、求異的熱區，諸如透過深偽（deepfake）技術所表現的影音、生成式AI所演算的非預期影音視聽，或是，從掃描、建模、動作捕捉結合遊戲引擎技術，開發虛擬實境（VR）、混合實境（MR）的沉浸影音體驗。毫無疑問，這些作品以自造影像與影像現象對話；與其尋找它們在影像中捕捉什麼對象，不如問它們要的是透過影像創造哪種近未來現象。
不過，與上述創作幾乎同樣三十出頭歲，又分別受新媒體藝術與資訊工程訓練的陽春麵研究舍，2019年成立迄今的作品多數是在探索圖像與對象兩者之間的對位／錯位關係，其中的位差可以說是他們玩味的力場。
「宇宙探索號—迷人的假色與量化的情感 階段成果呈現」展覽空間紀錄。圖／陽春麵研究舍提供。
從溝通與表現的本質上來說，我認為天文假色的道理與智慧型手機出現之後，我們經常開啟app修圖的這一個習慣相去不遠。修圖一來是為了修整雜訊，讓圖像訊息清晰，二來是表達氛圍、情緒與創作上的美感表現，這兩者往往不見得相輔相成，反而常是兩相矛盾。也就是說，修圖的目的既要表達攝影的紀實性，更要呈現作者性（這樣的技術當然也包含我們怎麼對錄影進行修圖）。我想指出的是，修圖不是為了造「假」而做，而是人介入圖像媒介化的處理／加工（processing）流程並調變其訊號配比，做二次加工，讓圖像效果更貼近攝影／錄影目的。也因此假色服務的是人眼的感光機制及其視覺直覺性，都是為了溝通而為。
再舉一例，人們在溝通過程中的校訂行為普遍見於我們如何使用文字、話語。正如我們傳訊息以至於寫作，面對越正式的場合與對象，往往越會斟酌用詞，周全考量語法、標點、節奏。對我而言，天文攝影所應用的技術，如擷取特定頻率之光源、調校對比、設定曝光時間等各種為了成像而設計的技術條件，都有高度的溝通企圖。但是，我們很難指稱它是虛構還是真實。換句話說，在這項計畫所論及的「真」與「假」課題，比較多是攝製者表現技法上的真／假配比，但也涉及更不可控、圖像傳播週期或許更長的觀者圖像判讀與主觀詮釋課題──其處理／加工程序便涉及數據、演算與AI。
就我的理解，陽春麵研究舍在人類「如何」以及「為何」持續地攝製天文影像的思考上，抓取了圖像從攝製到生成過程中，關於攝製者製圖的情感驅力。他們將對情感驅力的思考，挪移至另一個專題「人臉情緒」的影像判讀技術研發上。雖然此一專題在本計畫中尚在技術研發、除錯階段，但是在我看來，它揭示或者外顯了一項課題：在當代圖像攝製接合上資訊判讀之際，人類還有沒有可能逃逸出由數位影像所運算的監控社會？最基本的：人類作為監控社會中的「資料」，其面部表情還有可能溢出不斷迭代的數據庫的判斷，擾動準確度，擾動「真假可辨」的科學實證論嗎？從對圖像的慾望投射延伸到指出「量化情感」（正如「宇宙探索號」計畫的副標題）的課題，這既是大數據運算中導致使用者偏見固化的網路資訊結構，也直指「情感被量化」乍聽不可能，但彷彿終要成為可能的技術決定論定局。在AI技術加速迭代的當下，我們可能要問的是如何才能保有「無法被判斷」的權利（社會性的）與權力（人與AI之間）。全身上下最有可能沒有制式參數模組的「表情—情緒」（譬如，「皺眉」可能是因為困惑，也可能是生氣，或者是詫異），還有機會成為人類最後一個「黑盒子」嗎？
陽春麵研究舍於開放工作室期間，說明計畫在天文軸線上的階段研究成果。圖／片子國際，呂國瑋攝影
陽春麵研究舍曾經引用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大意是說，「天空是公共財，是人人都可以攝錄影、詮釋的開放資料。」另一方面，「宇宙探索號」陪伴顧問，同時也是天文學家的王為豪，曾經在CREATORS計畫期末講座提及：「天體像是樂譜，由攝影家演繹。」意指「樂譜」在若干光年之前已經寫就，天文攝影的工作是透過影像演繹太空。這兩個說法都將天空視為自然景觀之一，是人類得以透過視覺取用的公共財（public good）。人類享有觀看天空、宇宙天體的權利，攝影師各有攝製天文影像的能力，天文學家則有取用來自宇宙間影像訊號的能力與權力。然而，縱使天空的所有細節貌似向所有人類敞開，我們都清楚，在今日的消費社會中，天文影像最有機會進入日常生活縫隙者，恐怕是時刻都在變化的星象運勢，以及末日論者焦急地渴望知道太陽系中何者為宜居星球。對這兩類資訊的渴望，都來自人類對自身運勢的關注與生存危機的憂心。素來，氣候、地質變化等影響人類生活的天災都已經轉譯在當代人們的新聞平台與各式觀測app，但是，我們沒有相關的系統讓我們能夠簡明地了解宇宙諸星的生態週期與其力場變化。那麼，自然地，天文之於大多數的人，便僅存於視覺美感的體驗層次。或許，天文攝影裡的假色，正是人類以自己的方式將自身與天文的關係多樣化的一種情感表現吧。
「宇宙探索號」在計畫尾聲的階段性成果呈現展覽中，除了進駐期間的活動側記與實作天文攝影的試驗型紀錄，還有一件新製的錄像作品《在屋頂融化的天文台》 。畫面中，天文台造形的冰雕從稜線分明到融化成一灘水，以此作為陽春麵研究舍自喻他們與天文影像的關係：在歷經CREATORS計畫之後，終究發現「攝製天文影像」這一拍攝過程冗長、拍攝結果幾乎大同小異的勞動，對於不具天文專業的兩位創作者而言，可能是可以稱作徒勞的一次近身探索。因為，現實正是天文學家們長年地觀星，攝製變化幅度不可能太大的天文攝影的這項身體勞動與創作慾望本身，所要調動的專注力與熱忱，是近用天文影像這項公共財最大的門檻，更勝於是否擁有充足的天文知識。回過頭來看假色與否的課題，恐怕對科學攝影而言，這就是作業過程中的一瞬，為的是繼續追蹤拍攝下一張，又下一張，再下一張。圖像是日誌、月誌，只在時間的疊加中見效。最後，仍然是一項假設：有沒有可能，人類與星體間要構成圖像上的關係，那會是一段綿延數世紀、持續曝光的拍攝行動？天文影像終究只能在不斷新攝製的圖像中，疊合、製圖（mapping）出宇宙間運行不斷的群星？真與假，不過是一瞬的，也當然是相對的。
「宇宙探索號—迷人的假色與量化的情感 階段成果呈現」展出錄像作品《在屋頂融化的天文台》。圖／陽春麵研究舍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