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1日,臺北終於轉涼但還是可以穿短袖的大晴天,我依約到胡乘祥(我通常叫他Jim)的工作室例行拜訪。一開門進去我簡直要被冷死!來應門的這位老兄竟然穿著長袖長褲,感覺很享受這個室內的冬天,「我怕水槽裡的溶劑變質,就把冷氣溫度調得很低啦。」⸺之所以提起這件事,並不是為了當電費糾察隊,而是覺得此事蠻好笑的。回想起每月與Jim的長聊,他吐露種種自己對於設計的思考如何與主流不同調,再看看這屆甚至歷年進駐的CREATORS團隊,就更能感受到他與他的計畫作為一種「異質」,很像那天那個特別冷的工作室,優雅又專注地平行於外部的時空。
還是要先提一下Jim這次的計畫。名稱是「ClotCloth⸺生物材料基的耐水織品方案」(簡稱ClotCloth計畫),最初雖然讀了他寫得很詳細的計畫書,但我毫無頭緒,只知這是一個研發而非創作計畫。其實不只是我,整個觀察團的成員都不是服裝設計背景,也不具備材料開發的化工知識。因此當初分配到由我負責觀察書寫Jim的計畫時,我幾乎不確定以我的守備範圍,是否能夠理解這個完全陌生領域的計畫。
加上事前他向C-LAB行政團隊聲明,自己正在開發的東西有需要保密的顧慮,讓我感覺又更加神祕了。好在第一次碰面,Jim就解除了我的疑慮,他非常有耐心地和我解釋計畫會用到的基本原理、技術、材料,「對於有相關背景知識的人來說,其實只要簡單點出幾個關鍵方向就會懂,很像拼圖只差最後一塊,拼上去就能完成。」我告訴他(正如我現在以書寫的方式向讀者所揭露的),你剛才說的,我全部都不懂,拼圖怎麼拼也拼不出來的。不過若要以一句話解釋ClotCloth計畫,那或許是:「對生物基材料進行化學變性,使之能保存且具有耐水機能」,並依據這個耐水的布料設計一套服裝。市面上常見的耐水或防水衣物與鞋履,大多使用化學合成的材料,不過在這個計劃中Jim偏好採用天然纖維和材料,避免過度依賴石化產品,藉此更好地實現其追求可持續發展的設計理念。
由於專業領域相差甚多,在與Jim交流的過程中,我總感到被超高密度的資訊轟炸,但也非常新鮮。他服裝設計訓練的思考方式跟我熟悉的視覺藝術非常不同,尤其是從材料出發的唯物思考。我想起建築師路易斯.康(Louis KAHN)曾向學生說,沒有靈感的時候應該要問問建材:「磚塊,你想要什麼?」而自問自答的磚塊會說它想要成為一座拱門,而不僅是被用於填充或包覆表面,這暗示著每種材料與工法都蘊藏了自己獨特的使命。不過Jim造布的動機並非缺乏設計靈感才從材料著手,而是想從更底層開始思考設計。
莫那利1960年代的設計思想,為我們很清楚地點出了設計師(包括視覺設計、工業設計、研究設計等)與工藝家面對材料、技術與形式時,與藝術家很不一樣的地方,他們始終把使用者、使用情境甚至整個大環境放在心上。在ClotCloth計畫中,我也能很明確地感受到Jim從材料或技術先行/導向(oriented)的立場,這點是延續了他過去開發的三維紡織(3D Weaving)等新技術的脈絡,以及他對於DIY文化的愛好。
關於技術與材料帶來變革的例子,Jim經常提起管狀顏料。美國畫家約翰.藍德(John Goffe RAND)在1841年發明了可以擠壓使用的金屬顏料管,並為此申請了專利。這一創新讓顏料的儲存和使用變得更方便,不僅提高了繪畫的效率,也使藝術家能夠攜帶顏料到戶外創作,在自然光下快速捕捉轉瞬即逝的景象,從而促進了印象派的發展。不過,材料與技術是創作多樣性的保證嗎?有什麼是只有服裝才能訴說的事?當我提出這些疑問,Jim其實沒有給我直接的答案,而是講了兩件事從側面回應。
服裝可以談的當然很多,他認為可以表達人與空間的關係,或是表達「美德」。前者像是亞洲建築形式中的騎樓,因應的是多雨的天氣,那麼是否也可以有一種對應這類天氣的布料?後者則是在某些品牌的設計中可以感受到,男裝通常是「a portrait of a fictional ideal man」,同理,女裝也是,不過這裡指的並不包括追逐流行或為了幫襯名人、明星而做的服裝。面對一種理想的虛構群體來設計,理想的美德可能分散在不同人身上,但當穿上這套衣服,可能可以表達出這些特質的集合。
我追問他,目前依據ClotCloth這種耐水布料所做的設計,有設定一個虛構的對象嗎?Jim笑答沒有,因為他自己就得穿上這身裝束,在即將到來的臺北濕冷冬天,反覆測試布料的耐水程度。那或許我們可以說,ClotCloth所投射的是「a portrait of a fictional comfortable dryness」,耐水、耐用、環保、有型,在持續的陰雨天裡獲得一身舒適乾爽⸺這當然是目前的機能性耐水石化布料們無法企及的境界。
2024年的最後一天,我到C-LAB看Jim的展覽。他把一部分的工作室搬到了展場,在展期間做最後的縫製工作。除了已經完成的布料(雖然產量是最初預期的一半),現場還展示他為了製作兜帽以紙條編織方式拓出頭型的製作材料、打版的紙張、進駐期間產出的設計手稿等,不同的技術有些用在ClotCloth計畫最終的衣服上,有些是過去的作品展示。展覽標題「ClotCloth:零到一階段性成果展」,最直接的理解固然是針對進駐的收尾,向觀眾呈現那一件用耐水布料製作完成的衣服,但我也感受到在邁向那個「一」的過程中所延伸出的「多」,包括多種工法、多種材料、多種理解身體的方式,都具有開展自己支線任務的潛能,也打破了我們經常對於「工藝是舊東西」的認知。
霍華德.里薩蒂(Howard RISATTI)在《工藝理論:功能和美學表達》一書中強調工藝(craft)得要獨立於純藝術(fine arts)發展自身理論與美學,兩者的界線必須分明。雖然里薩蒂的論點仍有辯論空間,但提供了我一條線索,思考ClotCloth計畫在整體「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簡稱CREATORS計畫)中的意義:當我們談論藝術跨領域時,經常會想像是跨向科學、科技、文史或地理等這些與藝術創作在整體光譜上相距甚遠的領域。那麼,是否存在另一種可能性⸺將跨領域的方向聚焦於工藝?工藝強調物件的使用性並注重動手創造的過程,生產、使用與身體之間有著強烈的連結。
另一個層面上,我想談的是,空總提供的這些進駐空間和資金,對於現階段的ClotCloth計畫來說確實非常關鍵,雖然與其他服裝大品牌的設計開發部門所擁有的資源相比,依然相對微小。Jim曾在與我分享的過程中提到,他想要做的這些事情,其實很難在現有的服裝設計體制內完成。服裝產業追求快速迭代,每一季都推出新品,或者緊跟某些大品牌的走向,以代工邏輯維持傳統產業運動。在這樣的環境下,幾乎沒有像ClotCloth計畫這樣「面向失敗而生的創新」可以生存的空間。
這或許也是為何Jim作為一位原先比較不是活動於視覺藝術或表演藝術圈的創作者,會將ClotCloth計畫帶到CREATORS計畫的原因。一方面,他可能在現有的服裝設計圈中處於匱乏的邊緣,難以找到支持他進行開發的資源;另一方面,他也願意跨入另一個領域,尋求新的機會與可能性,而CREATORS計畫具有的開放性與包容度,也正體現在ClotCloth計畫的進駐上。或許,在持續思考跨域融合與文化實驗如何可能的路上,我們需要更多像ClotCloth這樣的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