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裡時常出現疊字組成的擬聲詞,如我們熟知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等,詞彙精準地描摹出鹿鳴鳥叫;北魏樂府《木蘭詩》中的「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一個「唧」字同時表達織布機的機杼聲及木蘭的嘆息聲。除了古詩之外,在近代文學家劉鶚的《老殘遊記》裡也運用了大量的狀聲詞,進行生活場景的描繪,如「那荷葉初枯,擦的船嗤嗤價響」、「只聽迴廊上格登格登,有許多腳步兒響」。
以上古文都是臺灣中學生的必修教材,在教育部公定的國語辭典裡也明確定義狀聲詞:「摹仿事物或動作聲音的詞。」弔詭的是,年少的楊雨樵將大量的狀聲詞應用在作文書寫時,卻遭到老師制止,甚至認為他在騙字數。這個學習的挫敗感促使他察覺到臺灣的作文教育其實缺乏多元感官、聲音面向的觸發,仍是以視覺或帶點嗅覺的練習為主。
這樣的狀況不僅出現在基礎教育,他發現學術領域過往也多半著重語用學、語意學的研究,近年來因臺灣社會興起一波母語運動,臺語、原住民語、客家話等研究社群才開始重視語音學的研究。藝術家楊雨樵意識到在當代情境中,狀聲詞在華語文的使用上逐漸式微,這些經驗都促使他展開為期一年的「狀聲詞的家屋:民眾居留空間之聲響—物態的採集、書寫與發聲計畫」(簡稱「狀聲詞的家屋」)。
自2014年開始,楊雨樵致力於民間譚(folktale)採集、推廣與口說藝術的實驗表演,除了發展單人的說唱形式,也與美麗亞幫(Beniyaben)成員合作,結合實驗音樂團體的編制,進行如《Anamorphosis & Anatexis⸺聲熔質變》等系列演出。表演中,楊雨樵總會以「從前從前,世上就有這樣的事……」作為開場,接續進入深層的意識狀態,隨著講述讓大量的敘事傾巢而出,在極度專注的同時卻又游移在出神、恍神的邊緣。
楊雨樵曾在過去的專訪提及,為防止走火入魔,他藉由能劇裡的「離見」技術,創造一個「在身後3尺看著自己表演」的分身,這也與他在思考「後設/元」(meta-)敘事邏輯相通。這些故事是被日常生活掩蓋的原型(archetype),楊雨樵深入潛意識將其釋放。在我看來,此次的「狀聲詞的家屋」計畫,楊雨樵進一步將民間譚裡曾出現過的狀聲詞,從附屬地位提煉成主角的位置,讓它們找回身體、情緒及主體。
身為此計畫的觀察員,我始終記得第一次與楊雨樵見面交流時,他沒有跟我說明太多計畫的細節,轉而向我分享自己過去被規訓的經驗,不管是前面提及的學習歷程,或是在公共空間裡,我們都被教導講話要輕聲細語、服裝儀容要整潔、肢體語言不要誇張等;或是分享到自己家族對於他「不務正業」成為說書人,關係因而逐漸疏離的創傷經驗。
這些看似零散的人生碎片,都使我認為「狀聲詞的家屋」計畫中,帶有藝術家為語文世界中快要絕種的狀聲詞進行復權的積極性。楊雨樵期望讓隱於生活中的狀聲詞得以被親近、被感知、被表現,他試圖連結起長期關注的民間譚、民俗學、日本考現學、文學、環境聲響、語言學,以及腦神經科學等跨學科、跨感官聯覺的研究方法,作為此次計畫的理論框架。
在這一年度「狀聲詞的家屋」的進駐期程裡,楊雨樵就像一名建築師,按部就班地自建起那座理想的家屋。前置階段,他按照原先計畫設計開始執行、施工,採集各式媒介裡出現的狀聲詞,也收集C-LAB(滿是工地)、自己住家與社區的環境聲響,並持續籌備後續展演所需的人力、軟硬體配置;6月底開始,他展開四次公開的試驗工作坊,作為日後正式演出前的排演練習。
第一場「狀聲詞的家屋No.1⸺建築狀聲詞群之肸蠁」,楊雨樵先從自身出發,結合過去出版的詩集《肸蠁》、於工作室採集到的工地建物的狀聲詞,邀集觀眾、志願讀詩者、聲響藝術家、燈光師在空總現地編排出狀聲詞、詩集朗誦、即興聲響的三部分演出;第二場「狀聲詞的家屋No.2⸺世界的住家如許透明」,楊雨樵以跨國界、跨文化參照,邀請法國長笛家周少葳、瑞典聲音藝術家Girilal BAARS、加拿大聲音藝術家與吉他手Arthur BULL書寫各自居住環境的狀聲詞,藉由狀聲詞帶領觀眾進行三地的瞬間移動,並加入對應的吹奏、即時影像進行音像互動。
最後兩場楊雨樵邀請臺灣各地的朋友參與,基於不同的語言、地區與策略,管窺這座島嶼上多元族群對於居家空間及語言構築的文化差異:第三場「狀聲詞的家屋NO.3⸺口部的屋念『喔』」,他邀請來自排灣族的Balu Tjarulivak與Ljaljuy Tjavelengan、坪林山歌採集者陳科廷,以及臺語使用者宋鴻斌,形成複調的共構;第四場「狀聲詞的家屋No. 4⸺少長一個口變『吵』」則由年輕表演者劉庭歡、羅可翔、Santiii、劉芳一與楊雨樵共創,並搭配何承恩、丁啟祐兩位實驗音樂家。
這兩次公演的共通點在於,狀聲詞書寫者同時也身兼演繹狀聲詞的主演者。因此楊雨樵的身分更像是劇場導演,他必須確保共創者如何向觀眾介紹、使用什麼語言詮釋、回應觀眾的即興演出形式等表演現場可能遭遇的問題。
四次試驗工作坊裡,楊雨樵不斷推進、實驗「狀聲詞的家屋」的表演模式與內容組構,但不變的是操演舞台的形式:他都在地面上設置方正的白色網格,讓狀聲詞紙板散落於上頭。這不僅框限出演員與觀眾的界線,更具有地面記譜的用意。手繪記譜形式也與民間譚這個前現代傳播機制有著共時性,形式的簡化就如同古典樂的五線記譜,這些消逝的狀聲詞聲響被記載下來,未來楊雨樵能按圖索驥反覆發聲/展演,建構出民間的狀聲詞檔案庫。
對我來說,白色網格猶如「狀聲詞的家屋」的地基,楊雨樵透過這座舞台搭建一個文化平台,或是說一座臨時住家與聚會所,他邀集各領域、各國籍、各族群的朋友前來共創。這座舞台的配置上,楊雨樵有意賦予參與者權限,去定義上頭的居家屬性,如陽台、客廳、房間等,讓抽象方格透過狀聲詞的加入建構出空間形象。透過燈亮、燈暗、換場、分場置換場域的特性,讓家屋的私密性被公眾化。舞台上的配置則來自共創者一紙微縮的表格,後續楊雨樵有意將其整理出版。
舞台上頭,不僅有身兼參與書寫狀聲詞的表演者,楊雨樵還找來聲響團體美麗亞幫成員、詩集朗誦群體,使狀聲詞的表現展開不同層次。在第二次演出中,楊雨樵特別邀請藝術家雪克與攝影家吳國強跨界參與演出,前者結合撿拾影像(found footage)與現場電影(live cinema)形式,編輯成「聲音影像」,與狀聲詞進行即興互動;後者將旅行過程拍攝的靜態攝影作品,剪接成如克里斯.馬卡(Chris MARKER)的幻燈片簡報,隨機中產生互文性,聲音與影像在家屋平台上創造出跨媒介的實驗形式。
從民間譚衍生而來的「狀聲詞的家屋」,當中也能看見楊雨樵走上一條從敘事轉至非敘事的路徑,更趨近語音的深究。身分上,他也不再僅是說故事的人,轉而讓更多元的角色疊加於身。演出中,他是表演藝術裡的舞台總監或劇場導演,有時會親自扮演說書人的角色,同時也是邀集不同領域朋友進行共創的當代藝術家。
提到「狀聲詞的家屋」未來發展,楊雨樵在思考有沒有可能自己不在場,這個機制也能自行運作?整組作品有沒有可能成為一種教案的實踐?他想像自己更像是觀念藝術家(conceptual artist)或是教學藝術家(teaching artist)的身分。當然狀聲詞的採集持續進行中,他每到異地也會特別留意或是邀請當地朋友參與,不斷擴充狀聲詞的素材庫。
行文到尾聲,我想再用初次與楊雨樵見面時,他向我說的故事作為本篇觀察文的結尾。他提到從小印象深刻的童話故事《胡桃鉗與老鼠王》,當中主人翁弗里茲總是挑最硬的胡桃給心愛的人偶咬,使之發出「喀擦喀擦」的聲音,卻也造成人偶的牙齒掉落、下顎鬆脫。這段生動的描述至今縈繞在楊雨樵的腦海中,甚至令他在食用堅果時,都帶著下巴會脫臼的陰影;另一個令他著迷的部分,則在於狀聲詞在這段童話中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