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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報告

那不是小甜甜布蘭妮:陰性天后的悲劇文本與島嶼酷兒夢囈

圖/呂瑋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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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4.12.09
女性主義流行文化酷兒陰性天后

近日,美國告示牌(Billboard)公布了21世紀前25年最偉大流行歌手排行榜,小甜甜布蘭妮(Britney Spears)列位第六。

公布之前,我每天刷榜單。我不知道在這一(若以歐美世界為尺度中心的)邊陲島國,有沒有其他人也一樣關注這件事情。當然,對我而言,第六名實在是一個太殘忍的事實,前五名終究比較好聽。

前十名的偉大歌手裡,每一個都還在續航衝刺,榜單亦有可能在二十年內又有後見之明的更動。但小甜甜布蘭妮不會了。她的偉大生涯已經畫下句點,她是這一榜單前矛中唯一形同死去的人。所以,第六名終究還是太殘忍。

我找不到人訴苦,沒想到兩日後,邊陲島國的南方,臺南藝術節竟上演由德國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製作的《我就是小甜甜布蘭妮,不然呢?》(It is Britney, Bitch!)。我實在不知道這齣戲與臺南有什麼關係,抑或是說,作為一個從國中開始深愛布蘭妮的粉絲,根本上地不知道當她的生命文本成為藝術作品後,與這東亞世界、後殖民小島(及其各種面向的藝術發展)有什麼關係。

我看完戲後依然不知道。整個演出乃至於演後座談都有種不對接的氣氛,因為布蘭妮在歐美文化世界所能召喚的世代記憶、集體情感(而致使這齣戲在「他們的」國家所能獲得的掌聲),在我們這邊陲之地終究面臨失能。除了她的粉絲,沒有人會對作品文本所援用的「布蘭妮」碎片有什麼了不起的觸動,對她的歌如是,她的故事如是,她的悲劇亦如是。

但我是她的粉絲。

小甜甜布蘭妮的〈Lucky〉(2000)是關於一個當紅女明星夜夜垂淚的故事,彷彿預言了她的人生。圖/擷取自〈Lucky〉音樂錄影帶

女性主義的碎片

即便覺得這齣戲整體而言有一點點無聊,我還是非常感激劇團將布蘭妮的生命文本轉化為藝術創作。因為在貌似應該更敏銳的學術領域中,布蘭妮不是一個太容易被大量討論、並以某種性別理論視角「正典化」的天后。她真的也不知道這一切是什麼;通常那些會被理論世界「正典化」的女性主義天后們,都早已有意識地用她們的表演生命,回應這個「主義」的花式語境。瑪丹娜(Madonna)、碧昂絲(Beyoncé)、女神卡卡(Lady Gaga)⋯⋯,她們都是某程度上、自覺且有意識的「女性主義」行動者。

但布蘭妮真不是。1999年,她出道即爆紅,渾身上下都是父權世界裡最惹人憐愛的意符,完全不帶有任何「抵抗」與「顛覆」的意義。人們說她是瑪丹娜的接班人,事實上完全不是。瑪丹娜是革命者,而「布蘭妮」此一圖騰背後的所有文化脈絡,更接近的其實是上世紀好萊塢父權結構與美學操作下,走向巔峰與毀滅的另一個風華女星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

也就是說,在這一近代的文化研究、性別研究界,引起越來越多討論的陰性天后研究中,如果有一個比較正典的、積極的、革命式的天后系譜;那,布蘭妮,完全就是邊陲裡的邊陲、不及格裡的不及格。

在此,我欲援用另一位曾經因為對父權結構太沒抵抗意識,甚至有耽戀嫌疑的不及格女明星拉娜德芮(Lana Del Rey),在面對某種女性主義者對她的抨擊時的回覆,來作為這種另類陰性天后的註解。她說:「對我來說,女性主義真不是一個有趣的事。我可能對⋯⋯你知道,星際探索跟特斯拉都更感興趣。」1

我深愛Lana Del Rey,但對她在面對某種女性主義式的質疑時,所擺態的不屑與無辜有點不信任。她像是表演出來的。以Lana出道的時空背景而論,所謂「女性主義」的發展,確實早有讓她如此選擇的條件;在理論世界裡,這種拒絕或抵抗「典範」論述的女性主義視角,也已在酷兒理論的推助下被拓展開來,它們論述失敗者、論述女性主義的邊緣者、論述不正規者,成為另類的「反典範」主體2對我而言,Lana Del Rey正是這種反典範的代表(更甚已在此造論述中成為另一種典範的女神卡卡)。但布蘭妮真不是。

左:金髮、白皮膚、姣好的外型,布蘭妮一出道就被譽為天后接班人。這是《Vogue》美國版2001年11月號雜誌封面。圖/© Vogue ;右:從清純高校少女開始轉型的布蘭妮。從此成為被酷兒群體高度仿擬的陰性天后之一。這是布蘭妮在2001年「MTV音樂錄影帶大獎」上表演〈I'm a Slave 4 You〉。圖/擷取自2001 MTV Video Music Awards

不管是面對父權結構、面對某種女性主義的「典範」模式,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抵抗者」。「布蘭妮」這一被好萊塢生產出來的文化品牌、乃至於她真實生命的追求與想望,甚至可以說是高度指向「異性戀正典」(heteronormativity)的。即使後來,她終究在這種正典中走入失敗⸺不過這是理論家所謂的「失敗藝術」嗎?我能在她的失敗中重新想像或建構出任何一種主體模式與生命意義嗎?若我能,她能嗎?

她完全沒有想成為任何女性主義的「反典範」。或帶有酷兒「失敗」意義的「另類典範」。她根本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正因不知道,她才可以這麼快地在2000年代引領旋風,成為她當之無愧的「Miss American Dream」3;但也正因不知道,她才可以又這麼快地在名利場中墜落,成為好萊塢天后工業下的21世紀悲劇。

2007年,她因丈夫背叛、狗仔無孔不入跟拍、媒體鋪天蓋地批評下終至崩潰,把自己剃成光頭、大街狂奔、被強制送進醫院。我坐在電腦前看著美國電視台出動直升機拍她。那年她26歲,我14歲。一年後,她又隨即復出、走回巔峰。但在隨後幾年開始「失魂」,不再跳舞、表演空洞,粉絲都知道,舞台上的人已經慢慢不是布蘭妮。2019年,媒體終於爆出她長期受到父親不人道操控、失去經濟自由與身體自由,連子宮都被迫裝上避孕器。那年她38歲,我26歲。

2008年,布蘭妮出院後曾重回演藝事業顛峰,前一年讓她在舞台上變成全球笑柄的MTV音樂錄影帶大獎又頒了三個大獎給她,媒體獻上「雪恥」、「地域爬回天堂」等語。這是邊陲島國2008年的報紙。圖/呂瑋倫提供

當陰性天后的學術系譜甚至出現了「卡卡女性主義」4的時刻,布蘭妮已經徹底成了世界的碎片。這樣的一種悲劇生命,到底要怎麼再(被)創造出任何賦權主體的生命政治或理論產能?大概是不可能了吧。

令人慶幸的是,藝術可能可以。藝術可以創造詮釋、可以替她申冤。藝術可以把她的悲劇文本拿來與普世的女性處境對話,可以把她淺白通俗的流行歌詞放進對社會帶有批判與顛覆觀點的情節裡。可以替她罵她自私的父母,罵操弄她貞潔話題又讓她流產的賈斯汀(Justin Timberlake),罵整個被男性權力建構起來的好萊塢世界。

這是《我就是小甜甜布蘭妮,不然呢?》的創造性與⸺慈悲。是的,他們確實展現了無論是作為粉絲(嗯,我假設創作者們絕對也是布蘭妮的粉絲)對偶像的不捨、或是作為藝術家對她者的慈悲。

這一點,身為一個曾經那麼愛著布蘭妮的我,終究對著舞台說了一聲謝謝。

但另一方面,這樣的觸動對我而言依然是非常私人且難以共享的。我依然不知道它(總體而言)與此地此人之間能有什麼關聯。

圖/擷取自〈Lucky〉音樂錄影帶

酷兒陰性崇拜與異性戀誤解

不過,很多男同志,都有他們心中的陰性天后崇拜。在那個不想模仿爸爸、又不能成為媽媽的前青春期,他就是對著鏡子,幻想自己是舞台上那一個天后,怎麼甩頭髮,怎麼扭屁股,在鎖著的房門裡建構自己最初嚮往的模樣。男同志的陰性崇拜是他世界觀的開端。整個陰性天后的發展系譜,也與男同志族群政治高度關聯;幾乎所有意欲航向「正典」的天后們都要出一兩首跟同志有關的(好)歌,甚至將自己「酷異化」,成為怪物母親or whatever。

但是又一次,作為男同志陰性崇拜行列前矛的布蘭妮,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發展(我差點說成輸誠?)。男同志崇拜她,因為她那麼美,那麼性感,如果我是布蘭妮,全天下的男人都要愛我。有些酷兒式的發夢,與父權結構之間的關係,就是愛恨夾纏、無法釐清。「布蘭妮」亦如是,她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比較「正確」的崇拜對象,她是被異性戀男人「生產」出來的好東西。她在女性主義那裡、與男同志這裡,都以奇特的方式存在至今。

沒錯,至今,在這個她已徹底瘋癲的今天。在這個「Free Britney」運動5成功後、她因持續怪異的行為而又有人開始認為她應該要回去被管束的今天。事實上,即便她已不再貌美、完全放棄表演生涯,男同志依然沒有忘記她。

在這邊陲島國也是。去年,每天在家拍奇怪跳舞影片的布蘭妮上傳了一支拿著菜刀轉圈圈的影片,因實在詭異過頭而重新躍入主流媒體版面。那時臺灣亦有網友著女裝模仿她的菜刀舞,真的很好笑。我一方面讚嘆我族中人永遠無盡的活力跟幽默,一方面亦只能接受布蘭妮今日的被仿擬,已是放在笑話的語境之中。當然這裡沒有任何人有惡意,但就真的很好笑,也很傷心。

國外粉絲自主發起「Free Britney」運動。這是2021年7月14日美國華盛頓特區林肯紀念堂前的一場集會遊行。圖/Mike Maguire攝影,CC BY 2.0

所以,《我就是小甜甜布蘭妮,不然呢?》在這邊陲島國若能喚起什麼共鳴與觸動,絕對也會與本土酷兒族群有很大的關聯。我幻想,如果坐在舞台底下的,是那些我小時候一起在布蘭妮臺灣歌迷會論壇結識的、每天泡在美國流行音樂裡的姐妹們,我們可能會忍不住一起跟著唱歌或在某一刻掉下眼淚。《我》劇在不同地域文化下所產生的共鳴限制,絕對可以依靠全球天后工業與酷兒族群之間不分國族的緊密連結,打破隔閡,在陰性天后的召喚下形成跨域連線。

但這件事當然沒有發生。演後,我在現場完全無法對接的座談裡感到荒謬至極,觀眾甚至請問導演,這麼多的明星,為什麼選布蘭妮?我忍住驚訝,告訴自己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蕞爾小島,本也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忙。

策展人說他本來不喜歡布蘭妮,現在喜歡布蘭妮了,原來她的歌意義這麼深刻。不是。我在心裡大喊。布蘭妮的歌對你(及你族之人)就是沒意義。你喜歡了的不是布蘭妮。

他說下次也會支持「Free Britney」運動了。不是。「Free Britney」早就結束了。而且成功了。但布蘭妮並沒有「好」,她瘋了。我講這三字心在淌血。但這是真的。你要支持的不是布蘭妮。那都不是小甜甜布蘭妮了。

「Free Britney」運動常常帶著布蘭妮的剪影上街。這是布蘭妮萬聖節面具在蕞爾小島的南方車站。圖/呂瑋倫提供

那不是小甜甜布蘭妮

我還有一句潛台詞是,那一完全無法對接的座談現場,除了地域文化差異的限制,其實還張揚著性別文化與權力的遺緒。但這事說得太清楚有人要生氣。我還是回到布蘭妮粉絲的夢囈裡,久違地站回青春期的時光隧道口之前。說是久違,因為人都會長大,我不可能還是那個在鏡子前跟著布蘭妮的歌跳舞的小娘娘腔,有時也不再常想起她是怎麼牽動著我某一階段的人生。

說是洞口,是因我根本遲到而不准進場,從頭到尾獨自被排除在場外螢幕前看完全劇。一開始我很懊惱,隨後卻進入了一種非常奇特的身體感。那螢幕像一張張幻燈片,放映一個我好熟悉的影子,我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從頭到尾,她親口唱跳每一首我熟到不能再熟的歌、講我熟到不能再熟的事,我像小時候盯著電腦螢幕看她的每一部MV、每一場表演。

她是誰?結束前的最後一首歌,布蘭妮的聲音卻突然響起,千禧年那一首〈Oops!… I Did It Again〉清脆童女的聲音敲進耳朵,聽到那聲音我要掉淚。我一點懊惱的感覺也沒有,我就算走進去,眼前的人也不是布蘭妮。

2017年,布蘭妮人生第一次降臨邊陲小島開演唱會,我心知這可能是唯一一次,也沒有去。她的表演已非常難看,像一個跟著音樂亂晃的屍體。那些從小跟我在布蘭妮臺灣論壇認識的朋友,有些人有去,我知道他們也覺得難看,只是在緬懷某些回憶。兩年後的「Free Britney」才揭露了一代天后成為行屍走肉的原因,但在我們眼中,哪裡需要等到那一刻?她是我們鏡子裡交映顧盼過無數次的身影。我們都知道舞台上的人早就已經不是布蘭妮。

這樣的一個陰性偶像、悲劇文本、失敗天后、島嶼酷兒記憶,究竟能生產出什麼意義,其實我不知道。《我就是小甜甜布蘭妮,不然呢?》對此地此風土此時此分能坐入演藝廳內的島民而言有什麼意義、還會有布蘭妮粉絲以外的人永遠記得它/她嗎,我根本上覺得不會。

這一晚,對這蕞爾小島中一個不是很重要的後青春期酷兒而言,就是一首入秋以後的詩。「再見」很早以前就說完了,幾乎宛如前生事。只是一旦念起來,心裡還是感覺到悲傷。

好久以前。一個關於「族譜」的作品。她是我酷異生命的祖先。圖/呂瑋倫提供

責任編輯:童詠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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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4.12.09
女性主義流行文化酷兒陰性天后
Footnote 註釋
01
02
參見Jack HALBERSTAM包括The Queer Art of Failure(2011,臺灣學者施舜翔等人譯為《酷兒的失敗藝術》)在內的著作,以及其中對「陰影女性主義」(shadow feminisms)的論述。
03
出自布蘭妮歌曲〈Piece Of Me〉(2007)中對自己的稱呼。
04
Jack Halberstam, GaGa Feminism: Sex, Gender, and the End of Normal, Beacon Press, 2012.
05
布蘭妮的悲劇應從2000年代後期開始。她步入婚姻、丈夫出軌、喪失孩子撫養權後開始一連串失控行為,在國家和醫療體系介入後,父親成為她長期的監護人。爾後,她開始慢慢喪失表演熱情與能力。2019年,一位自稱是她法律團隊前成員的爆料,才使這多年的監控黑幕被揭發。布蘭妮開始和父親打官司,試圖撤銷父親的控制。這期間,所有演藝人員和歌迷們自主發起的支持運動,統稱「Free Britney」;2021年11月,法院宣布布蘭妮恢復自由。
Author 作者
呂瑋倫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藝術評論與策展人。主要關注原住民當代藝術、後殖民與性別理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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