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筆者到柏林參與獨立電影空間「SİNEMA TRANSTOPIA」舉辦的第二屆「Cinema of Commoning」研討會;與其說是正經八百的研討會,它更像是一場電影空間經營者的同好會,串連七個獨立電影空間:摩洛哥的Cinémathèque de Tanger、坦尚尼亞三蘭港的Ajabu Ajabu、黎巴嫩的Cinematheque Beirut、科索沃的Kino Lumbardhi、塞內加爾的Yennenga Centre、亞塞拜然的Salaam Cinema,以及柏林的SİNEMA TRANSTOPIA。連續四天的放映活動、專題講座、論壇、街區導覽,在白天相對靜態的「嚴肅」活動之餘,晚上則有戶外放映、DJ現場演出、派對、聚餐。在專業經驗分享與輕鬆交流的社交形態之間,提供參與者各種不同的體驗。
2022年,第一屆「Cinema of Commoning」在SİNEMA TRANSTOPIA於亞歷山大廣場附近的東柏林統計局(Haus der Statistik)舊址的一現代主義風格的建築內舉辦。隨著都市更新計畫,該建築面臨拆除的命運,該屆研討會因而更像是「SİNEMA TRANSTOPIA」的告別聚會1,來自各地的與會者齊聚在周邊已人去樓空的半廢棄水泥空間裡,討論著關於電影院、替代性放映空間何去何從的話題。環伺眼下已部分拉起施工警示條的建築體,鄰近則是連鎖服飾品牌、速食店等各種消費導向的商店街,更讓人有感於都市公共空間的稀缺。這是現下許多城市正面臨的難題:公共空間的私有化、街區的仕紳化,屬於文化的、教育的、藝術的生產商品化後為金錢價值所衡量;商業的、連鎖的空間挾帶著充沛的資本額,取代其他非主流的獨立經營者,租金也因此水漲船高。獨立空間,特別是不以獲利為導向的藝文空間,越來越難以營運。
恰恰好在十年前,SİNEMA TRANSTOPIA的前身「bi’bak」,2014年以一社區咖啡館般的空間開始運作。起初,它只是一個有著大落地窗的工作室,常常有人經過、從外頭張望,好奇裡頭在做些什麼⸺「進來看看」於是成為空間的名字。「bi’bak」在土耳其語是「來看看」的意思,由一群關注移民社群的柏林人組成,創始成員之一的Can Sungu現任職柏林重要的文化機構HKW(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主責電影策展。他和藝術總監Malve Lippmann既是工作也是生活伴侶,兩人有感於當時主流的文化場域,並沒有給予移民社群充分的空間,於是在有著眾多土耳其、中東移民的柏林威丁區(Wedding)承租一小店面,開始藉由電影放映、展覽與工作坊舉辦,邀請不同的移民社群參與。食物,在這樣的聚集裡扮演著關鍵的角色。對移民社群而言,飲食總是建立彼此和外界連結的最佳觸媒,透過一起吃喝,不同的經驗與故事也得以在其間共享與流動。
電影,對他們來說則是凝聚不同人群的另一關鍵。關注移民社群歷史的Can Sungu,研究戰後德國的土耳其電影文化傳播;但在以國族為框架的國家級藝文機構中,移民社群的創作,通常不在其典藏與研究的範疇內,更別說是後續的推廣與教育。因此,bi’bak團隊在厚實的田野研究上,補足了德國電影史上缺失的一塊,深究戰後的移民社群如何為德國帶來不同的電影文化。特別是為數眾多的土耳其移民,對大眾娛樂的需求,在八、九〇年代帶動以VHS為主的影視商機,甚至出口銷回土耳其境內,這些影視內容皆成為德國土耳其裔社群的重要文化記憶。團隊將研究成果出版成《Please Rewind. German-Turkish Film and Video Culture in Berlin》小書,持續從去西方中心的視角舉辦各式圍繞著電影放映的活動;電影與(放映電影的)空間,始終是「bi’bak」與外界進行溝通的重要管道。
有限的空間條件促使bi’bak得持續找尋新的機會。2020年,柏林市政府招募藝文團體與非政府組織等文化創意工作者,進駐東柏林前統計局建築大樓,試圖活化廢棄已久的街區。於是,「bi’bak 2.0」⸺名之「SiNEMA TRANSTOPIA」⸺的電影院空間實驗計畫就此成形。團隊將原本沒水、沒電,沒有任何基礎設施的舊建築,打造成可以放映電影、舉辦派對與講座等活動的場地。一塊銀幕,數排座椅,就成為單廳影廳;廳外則是可供人們聚集流連的吧台咖啡座。其實SiNEMA TRANSTOPIA對空間的需求相當單純,可以放映電影、看電影,散場後有舒適的地方交流,就已足夠。
但好景不常,換到新空間後不到兩年,柏林市政府打算將此區域翻新,規劃成新的市政廳與住商混合區,SiNEMA TRANSTOPIA又面臨重新尋址的壓力。或許是因為團隊過去這段時間的經營成果備受肯定,他們很幸運地在柏林快鐵(S-bahn)威丁站旁的一幢後工業混合住宅內,找到一間帶院子的平房,空間大小正好適合單廳影廳和酒吧交誼空間,後院則連通鄰近的藝術家駐村空間「Callie’s」,正好作為夏日咖啡座、戶外放映、工作坊等活動使用。歷經一番翻修後,「SiNEMA TRANSTOPIA 3.0」正式於 2023 年春天應運重生。
雖然一波三折,但是當十年前從威丁區起家的「bi’bak」,搖身成為重返威丁區的「SiNEMA TRANSTOPIA」時,一切都像冥冥之中有電影之神眷顧。團隊不僅找到合適的空間繼續放映電影,亦在柏林市議會的文化補助支持下,確保未來五年的預算。而過往被視為城市治安問題區的威丁區,也隨著周邊各個文化單位與藝術團體的進駐,激盪出令人期待的藝文地景:包括鄰近街口的Savvy當代藝術中心、舊址為威丁焚化廠的柏林當代藝術實驗重鎮Silent Green、重視視覺藝術推廣與教育的哈倫.法洛基基金會(Harun Farocki Institute),以及因著合約到期、正準備從市中心波茲坦廣場的電影資料館搬來的老牌電影機構「兵工廠—電影及錄像藝術協會」(Arsenal – Institute for Film and Video Art,以下簡稱「Arsenal柏林兵工廠」)。除此之外,柏林德國電影電視學院(The German Film and Television Academy Berlin,DFFB)也即將一起遷入此區。可以想見擁有豐富移民文化、過往被視為都市外圍的威丁區,正成為柏林、甚至是整個德國電影與視覺藝術發展的「蛋黃區」。那麼,SiNEMA TRANSTOPIA作為一處以電影放映為主的替代性空間,該如何在周遭機構林立的情況下,持續保有其獨立與獨特的姿態?這在今年舉辦的第二屆「Cinema of Commoning」有著相當豐富的討論。
SiNEMA TRANSTOPIA與德國國家電影中心(Deutsche Kinemathek)、Arsenal柏林兵工廠那類擁有典藏政策與庫房的機構型電影資料館(film archive)不同。從表面上來看,他們都從事電影相關的展映與推廣,角色定位與軟硬體條件卻有著相當大的差異。爬梳其各別歷史,德國國家電影中心以建立正統德國電影史、保存國家影音經典為職志,是典型的電影檔案資料館;Arsenal柏林兵工廠自創立初始,乃作為不同於國家級機構的另一種電影組織,強調以選片、放映為運作核心,而非典藏,為彼時德國多以西方中心、推崇好萊塢電影的主流電影放映之外,提供了另一種觀影選擇,並讓過去難以出現在柏林影展(Berli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的非西方電影、尚未出名的德國新銳導演(如當年的法斯賓達),得以有機會被看見2。經過一甲子的經營,Arsenal柏林兵工廠如今已是藝術家電影、實驗影像,建立當代藝術與電影交流橋樑的重要推手。特別是與柏林影展相抗共生的「論壇」單元(Berlinale Froum),強調擴延電影、在白盒子空間展映動態影像的「論壇延展」單元(Berlinale Forum Expanded),皆是國際影壇認識該機構的指標。
相較於以上兩者,SiNEMA TRANSTOPIA則更強調以電影和空間為媒介的社群經營,而非姿態高冷的機構,或門禁森嚴的庫房高牆;如何透過放映電影、打開空間,讓不同的人們進來、停留,進而交流想法與經驗,並共享一段時光,乃是箇中關鍵。此外,SiNEMA TRANSTOPIA也不同於營利導向的連鎖商業多廳電影院,其營運目的並非票房;他們視電影為非營利的知識與文化生產,而非講求投資獲利的影視產業;放映電影於是成了展開公眾對話的起點,而非被動的娛樂消費;電影院的經營乃是為市民撐開公共的空間,而不是作為財團土地私有化、拉抬租金的跳板。SiNEMA TRANSTOPIA相當清楚獨立電影空間在當代社會存在的意義與重要性,特別是在串流影音盛行、沒有什麼不能透過遠端建立關係的時代,電影這個已活過一世紀的老媒介,正不斷受到當代各種網路短影音的挑戰。在實體空間相聚,與旁人共享一段一起開始、一起結束的時空,便顯得相當可貴。
SiNEMA TRANSTOPIA不僅放映電影,更重視電影放映前後的導讀與對談,以及映後的自由交流,團隊因此非常重視影廳外交誼空間的規畫。許多具啟發性的意見分享,往往發生在影廳外的小酌、抽一根菸的時光,而這正是時下商業連鎖影城所無法顧及的,特別是當觀眾走出影廳即踏入百貨商場、步入捷運車站時,原本才因為電影而連結的共融感,迅速被為原子化個體所設計的都市空間給截斷。
獨立電影空間的經營,不只是運營空間的運營,也不只策劃電影節目,更直接關聯電影放映所開拓出的時間與空間的共享;乃是關乎電影,關乎電影的放映,關乎一起觀看電影放映的觀眾,關乎為觀看電影放映的觀眾所創造電影的創作者們。這是一整套生態系:電影空間的經營意味著為其打造適合的環境,讓電影的社群得以滋長,讓不同的意見與經驗得以流通;在人們接收資訊與知識的管道,受到社群媒體演算法宰制的當下,電影放映空間作為一公共空間的重要性,更顯得不可或缺。
在今年的「Cinema of Commoning」上,「Kino Lumbardhi」的創辦人Ares Shporta便分享,這間位在科索沃南方歷史古都普里茲倫(Prizren)的老電影院(成立於1952年),如何從面臨都更拆除、房產投資客打算改造成百貨商場或停車場的危機中,經過當地居民和藝文工作者的多次捍衛才保留下來。然而,即使抗爭守住了建築體,電影院不能只是空有外殼,還必須讓電影放映活動持續在空間裡發生,吸引觀眾聚集,方能充分發揮電影院的功能。
普里茲倫是個人口不到 20萬的小城,談到Kino Lumbardhi在該區域之於電影文化的角色,就不能不提及創立於2002年的「DokuFest科索沃紀錄影展」。邁入千禧年之際,結束戰爭不久的科索沃,正努力從戰火中復元。當時,一群熱愛電影藝術、相信紀錄片之社會影響力的年輕人,自行組織了電影放映。當年的獨立影展如今長成科索沃國內規模最大的電影節——「DokuFest」,每屆播放超過250部作品。除了電影放映與產業活動以外,還舉辦各式講座、工作坊、現場電影與音樂演出等活動。最著名的乃是在古城護城河與城牆邊上的露天放映,以及午夜後開始、一路到凌晨的DJ演出,吸引在地與國際影迷、藝文愛好者為之朝聖,奠定此一巴爾幹半島上最重要的電影盛會。
Kino Lumbardhi從第一屆開始,就作為影展主場地之一,開幕活動在影院外的大廣場上舉辦。除了每年8月影展期間總聚集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外,平日的電影院亦規律地映演著團隊精心策劃的節目。從此一案例來看,電影空間和影展乃是共伴而生的:影展為電影院持續帶來新觀眾與內容;電影空間也在影展之餘,持續放映電影,澆灌、滋養在地的電影社群,包括觀眾、專業從業人員、電影評論與研究者等⸺這些圍繞著電影而生的人們,共同成為電影文化的一部分。「電影院像是自家客廳,友善且舒適地歡迎人們進來。當我們將環境準備好時,來造訪的人們自然會在其中長出自己的樣子,長出電影的社群。」Ares Shporta說道。
社群,是這群獨立電影空間經營者經常提到的詞彙;與其說是經營電影空間,他們更關注的乃是維護空間、與空間共處相伴的社群。亞塞拜然首都巴庫(Baku)的「Salaam Cinema」是一個由藝術家經營的非營利空間,他們放映電影、討論電影、製作展覽與工作坊。「我們希望人們走進這裡,就像是走入別人家的客廳一樣。」創始成員之一的Leyli Gararova這麼說道。Salaam Cinema所在的空間,是幢屋齡超過百年的建築,前身為莫洛肯派教徒(Molokan)使用的祈禱會所。作為境內的宗教少數群體,該會所就像是庇護所般,庇護著共享信念的人們。但隨著亞塞拜然脫離蘇聯統治獨立,首都巴庫許多荒廢的歷史遺跡,同樣為投資客虎視眈眈,不少都面臨私有化後拆除的命運。
Salaam Cinema團隊憑著一股熱血入駐這廢棄已久的空間,發揮有什麼就用什麼的創意精神,自己粉刷牆壁、裝修管線,單靠一張布幕、一架陽春的投影機,就開始放映電影;沒有預算添購專業的音響設備,就商請樂手彈奏空間裡的舊鋼琴,搭配前蘇聯時期的默片放映。那些默片過去作為蘇聯共產黨的政宣電影,同時也是女性主義運動的宣傳片, 經由當代視角的重新詮釋,讓亞塞拜然的年輕世代有機會接觸。這些在空間裡發生的有趣活動,吸引周邊鄰里的好奇,甚至許多民眾自告奮勇地幫忙修繕與維護空間。Salaam Cinema就像是社區中心,秉持著開放自由的精神,敞開大門歡迎人們來使用。下午時常會有青少年聚集在交誼咖啡廳裡聊天、寫作業,到了晚上,電影院外也常聚集喝茶、聊天的民眾。
雖然Salaam Cinema以放映電影起家,但電影不是團隊獨尊的媒介,空間裡也時常舉辦表演藝術與實驗聲響等活動;它同時是人們討論社會議題,進行公共參與、發揮公民精神的基地。當城市逐漸仕紳化,投機客欲將合法承租空間的團隊驅逐,以換取更大的投資利益時,這股風波亦影響到Salaam Cinema的存續。消息傳出後,各界紛紛展開聲援,支持電影院留續的民眾以佔屋行動駐留空間不離去,最終甚至促使政府將該建築列為歷史古蹟,而免去被拆除的命運。Salaam Cinema成立至今,已邁向第五年,團隊積極地推廣亞塞拜然電影。所有在這裡放映的電影,都會被翻譯並加上亞塞拜然語字幕,這在長期受到俄羅斯和土耳其兩大電影工業強權夾擊的本地商業電影院中並不常見。至於,如何進一步讓亞塞拜然的創作能量得以成長與茁壯,並涵納更多不同的聲音,將是Salaam Cinema持續努力的目標。
非營利電影空間的經營並非易事,不同地方有相異的社會與政治環境、文化政策,而相應的藝文視聽生態,更影響其生成與運作樣貌;城市的發展與經濟的脈動,亦與身在其中的公共空間息息相關。「Cinema of Commoning」的召開,即是試圖在自身的基礎上,跨越國界、連結他者,並從彼此的經驗中相互學習。德國,在與會者中作為經濟與文化資本豐沛的西歐大國,自是扮演領頭羊的角色,由SiNEMA TRANSTOPIA主責籌措預算,並獲得德國聯邦政府和柏林市政府共同主持的「Capital Cultural Fund」。此一特別文化資金年度總預算約1,500萬歐元(約合新台幣5.2億),每年挹注電影、音樂、表演藝術、文學、媒體藝術、跨域合作、視覺藝術等約莫十來案計畫。不同於一般製作補助僅限個人藝文工作者申請,它更開放給對柏林藝文環境整體發展有所助益的計畫,並鼓勵跨國合作。因此,「Cinema of Commoning」方得以串連包含SiNEMA TRANSTOPIA在內的七個以電影放映為主導的空間。
從今年3月開始,七個空間輪流擔任主辦方,放映電影並接待其他國際夥伴;空間營運者親自走訪不同城市、感受不同電影空間在當地脈絡所長成的狀態與觀影文化,並以此認識各國文化政策、電影創作環境的現況。更重要的是,一起在同一時空觀看電影,共享時光,交流想法。最終,參與計畫的各國空間夥伴再回到柏林SiNEMA TRANSTOPIA,齊聚一堂、舉辦為期四天的研討會活動,分享彼此的經驗與資源,傾訴各自在不同地方經營獨立電影空間所遇到的挑戰:包括右翼政府日漸緊縮的移民政策與文化預算,再度復甦的法西斯主義如何限縮人們對創作的想像,獨裁政權對藝術與教育的忽視與箝制,長期戰亂與貧窮使得一場電影放映都嫌奢侈。
在困頓與辛苦中,支持人們繼續走下去的,乃是社群的力量。特別是在資訊傳播受到AI技術、演算法宰制,不同意見陣營越來越難有充分相遇機會的此刻,創造一個屬於所有人的公共空間,任其面對面地相處,安全、自在地交換想法,並且願意花費一段時間聆聽與感受彼此的經驗;在在讓到電影院看電影,此一看似老派且具有儀式性的行為⸺觀影時必須在同一時空一起開始一起結束⸺更顯行動主義的意義。
如何打造一個不同於西方殖民主義遺緒與資本主義色彩的奇觀式消費型態的觀看空間?如何在電影院正迅速自公共生活退場的當代社會,維繫屬於公眾的獨立電影空間?如何在空間營運的成本開銷與收入之間取得平衡?如何在現有的獎補助與商業機制內(外)求生?我們能否想像一個扭轉現有獎補助架構的未來可能,解放電影放映空間的想像,使其不只是空間經營,更是建立社群連結的一種藝術?這些都需要透過不斷的實踐與調整,並透過集體的力量、善用「不完美」,進而使得經營空間成為一種彈性的狀態,在「是什麼」之餘持續探問「還可以是什麼」。如同本文介紹的、散佈在世界各地的獨立電影空間一樣,持續與諸位愛電影的人們,共同緊貼社會需求而生。
責任編輯:童詠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