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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生物與當代社會間的關係,《伸縮耳》與荷蘭Rijksakademie駐村實紀

《伸縮耳》(Extendable Ears)展出現場。圖/羅晟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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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0.06.16
撰文 羅晟文
動物權噪音超聲波

「希望你可以考慮不要做這個試驗。」荷蘭皇家視覺藝術學院(Rijksakedemie van beeldende kunsten,簡稱Rijksakademie)客座顧問格拉西亞.卡威望(Gridthiya Gaweewong)1在2019年6月聽完我將要進行的《伸縮耳》(Extendable Ears)2計畫後,和藹地提醒:「我認識許多年輕藝術家為了做作品而傷亡,很令人惋惜。」阿姆斯特丹睡眠中心(Amsterdam Sleep Centre)的神經學家Hans L. Hamburger醫師也要我多加留意:「對自己做這樣的實驗要小心,可別造成聽覺和心理上的損害。」收到大家的關心後,雖已為《伸縮耳》做了許多安全設計,但面臨即將實作的小實驗,我仍感到既期待又恐懼。

第一次有自己的工作室

恐懼與期待似乎是我這幾年創作時的情緒組合。2017年夏天在荷蘭完成藝術碩士後,參與了幾項短期駐村計畫,例如「北極圈駐村」(The Arctic Circle Residency)3,讓我對這樣的情緒狀態著迷――如同在一片沒有人工道路的森林中探險,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也不知能否走出去。然而我發現短期駐村雖或許能提升效率,但總覺得缺少了磨練、試誤、找尋步調的機會。因此,我申請了阿姆斯特丹為期兩年的Rijksakademie駐村計畫4,希望能持續發展母題:非人生物與當代社會間的關係,以及非人類中心的思考和生活方式。駐村前,我沒有好點子,想先多觀察、保持開放態度,因而並沒有具體的計畫,僅大致給出方向、線索,例如「實驗室中的動物」。

2019年,荷蘭皇家視覺藝術學院(Rijksakademie)的A64工作室窗景與七號電車。圖/羅晟文提供

對空間的編輯與應用能力是我的弱項。原因除了經驗不足外,求學時,學校對此也缺乏訓練。在Rijksakademie內,每位藝術家有獨立的工作室(非居住空間);這對從未有過工作室的我是全新的概念。記得進駐當天,我撿了一些前人遺留的桌椅放進剛粉刷完、空白的工作室後,不知所措。我好奇地去串門子,想看看一樣是新進同儕們的工作室;結果許多人的空間竟已經佈置地獨樹一格,彷彿已進駐很久似的,有的甚至正準備開始工作,讓我驚歎不已。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後,和在臺灣的朋友通話;對方一聽,馬上問我是不是在工作室,因為「感覺很好像很空,有回音。」我想了想,以前早已習慣數位工作模式,所以還真不知實體空間和我之間的關係會是什麼。看著窗外難得的白雪與喜鵲,試著往好處想:我還有兩年可以來摸索這件事。

除了和工作室作息不甚熟悉之外,Rijksakademie豐富的技術支援團隊、軟硬體設施也讓我目不暇給,包含金屬、木工、繪畫/化學、陶瓷、多媒體、印刷等工廠(workshops),各由專業且熱心的師傅主持,共同協助創作者們實現構想。繪畫/化學工廠的師傅阿倫德.尼坎普(Arend Nijkamp)說:「和許多藝術學校中工廠不同的是,我們希望藝術家們帶給我們挑戰。」然而,面對多樣的技術支援,我也感到惶恐,深怕浪費了機會,空手而歸。除了對多媒體與數位印刷稍有涉略外,我還真不知該如何運用其餘幾個工廠。即便如此,尼坎普總是苦心地想引誘我去他的工廠試試,見面時總會問道:「你到底什麼時候要來畫畫?」

超聲波噪音,如何體會蝙蝠的感受?

駐村第一年,我待在位於二樓的A64工作室,窗戶正對大門口。窗景雖美,但整天都可聽見繁忙的七號電車來往時的機械摩擦聲響。雖不是對噪音特別敏感,但仍覺得有點太吵。我心想,若是敏感的人,待在這間工作室應該很難受吧?以往和人同住時,常發覺噪音的感受性十分主觀,有的聲音對某些人來說很悅耳,但對另一些人則形同噪音;有的環境音不影響某些人的睡眠,但卻可折磨另一些人。

這讓我想到一個心中未解的疑惑:「噪音」是不是一個以人類為中心的概念?許多動物可感知人無法聽到的高頻聲響(簡稱超聲波 5),例如貓、狗、牛、馬、昆蟲、蝙蝠、海豚等;然而,在設計電器、載具時,人往往僅會檢測、標示出人類可感知到的噪音分貝值。各國警察偵辦噪音案件時,所持儀器也只能量測人耳聽得到的頻段。然而,世界上存在有許多可感知超聲波、感受痛苦能力6,但卻無法抱怨的動物。我也因此反問自己:「我是否常不自覺地製造超聲波噪音?是否生活在充滿超聲波的環境裡?」

做了些功課後,發現相關的生物學研究寥寥可數,且多是30多年前完成。於是,我找了台可轉換超聲波的蝙蝠偵測器(Bat detector)7,來了解生活中的超聲波音景。此後,我對腳踏車、日光燈、吹風機、吸塵器、水龍頭等日常物件有了新的認知,因為它們都會產生人聽不見的聲響。但問題是,我能做什麼?如何回應這些體驗?卡頓了幾週後的雖然開始想到幾個點子,但都不具說服力,對我來說,科技不是創作的核心8,而這些點子則缺乏轉化、以及容易預知結果。

羅晟文與多媒體實驗室技師基斯.里迪克(Kees Reedijk)於多媒體實驗室實作《伸縮耳》的穿戴式超聲波轉換器。圖/羅晟文提供

在工作室躊躇許久後,發現自己和動物們的差別在於:我可以主動地選擇是否要用偵測器去聽超聲波,而動物們沒得選,牠們的耳朵內建此功能。我心想,若放棄選擇權,會發生何事?或許無法體會蝙蝠的感受,但能否知其不可而為之?若持續聽這些原本聽不見的聲音一個月(無論白天或夜間),人會不會發瘋?若將自己定位為實驗室裡的白鼠,則或許會使結果不可控、且充滿未知。至此,我並不期待做出作品,只想利用這計畫熟悉駐村環境與資源。多媒體實驗室技師基斯.里迪克(Kees Reedijk)和我快速組裝了一台可穿戴式的超聲波轉換器,並進入測試期。合作時,我發現里迪克對電子電路的直覺非常敏銳,無論是類比或數位電路皆甚為熟稔。我雖讀過電機系,但實務經驗仍遠不及他,令我萬分敬佩。同時,我也發現里迪克真心享受電路實作,因為他的休閒之一也是修理老電器。遇到難題時,他不曾立刻說:「這不可能」,而總是說:「我們可以試試看。」當問題解決後則會說:「這真好玩!」

同時,我也結識了Rijksakademie的駐村科學家(Scientist in Residence)伯特.德克斯(Bert Derkx)醫師。德克斯除了專精於身心醫學、精神分析外,也具備藝術史學位。他聽了《伸縮耳》的概念後很興奮,給了許多我不曾想過的思考面向與安全建議。自此之後我們也常交換想法,面對生活的困難時也會相互打氣。德克斯的思路也啟發了我在實驗期間記錄夢的決定,我發現夢境會隨配戴轉換器而扭曲,而記夢是對精神狀態一項巧妙、開放式的探索。雖然夢境有時詭譎,但它們讓我有機會窺探自我(self)。9

《伸縮耳》實作於我熟悉的荷蘭與臺灣進行,為期一個月。10期間收到了許多同儕、顧問與親友的關懷,除了感激外也提醒我,在他人眼中自己是個人類,而非白鼠:若是同樣或更苦的實驗在白鼠身上實踐時,恐怕不會獲得這些關切。

《伸縮耳》作品實作期間以監視器記錄晚上睡眠畫面。圖/羅晟文提供

開放工作室日的展呈挑戰

Rijksakademie開放工作室(Open Studios)是此駐村單位的年度活動,每位駐村創作者會在這週打開工作室大門供民眾參觀。除了來自歐洲各地藝文專業人士外,公眾開放日也會有約8,000位觀眾湧入。藝術家對呈現有完整的掌握權,可展覽作品、表演,或原封不動地展示工作狀態。

然而,因共有45間工作室,一日逛遍常讓觀眾眼花撩亂,甚至走馬看花。以前我在設計展間時,常希望讓觀眾可於短時間了解作品,也未探索過時間對觀者的影響。但我不想為此活動的快步調特製華麗、上鏡的「速食呈現」,而想做一個需要時間與耐心觀看的緩慢、樸實空間,藉此學習未探索過的呈現策略與氛圍。

串聯《伸縮耳》中錄像、燈光與超聲波等素材,構思了時長90分鐘的同步化影音裝置。在多媒體實驗室中,里迪克與我利用兩個月以自製電路,結合老電話系統中的雙音多頻信號,同步每個構件。觀眾並不會看到這些背景技術,黑暗中僅留下接連浮現的素材。展間也播放著錄像的超聲波音軌;有趣的是,因為媒體播放器都是設計給人類使用,無法播放超聲波檔案,所以得自製所需硬體。花了不少心血,但其實沒人聽得到超聲波。觀眾需耐心觀看10分鐘,方能感受到時空安排與節奏。我也仔細觀察了觀眾反應;開放工作室並非展覽,而是另一個試驗與學習的機會。

活動結束後,《伸縮耳》得到兩極化評價。有的顧問認為我迷失在某種呈現作品的障礙裡,有的則看得感動不已,認為這是個美麗的時序呈現,而沒耐心的觀眾沒資格觀看。工作室很少受到當週媒體提及;雖在預期之中,但仍不免失望,懷疑自己是否白費了活動的實質效益。此時許多朋友、同事給我勉勵,提醒我不需要理會一時的反應,要堅持對呈現策略和語彙的發掘。

Rijksakademie開放工作室(Open Studios)中展示《伸縮耳》的裝置,拍攝於2019年。圖/羅晟文提供

Foam攝影美術館個展

開放工作室後,聖誕假期將至時,荷蘭阿姆斯特丹攝影美術館(Fotografiemuseum Amsterdam,簡稱Foam)策展人金.諾波斯(Kim Knoppers)說想來工作室聊聊。因和諾波斯早已認識,原本以為她是想來喝烏龍茶,沒料到她看了《伸縮耳》的一些素材後,問我能否嘗試合作展覽。11然而檔期開幕在兩個半月後,扣除聖誕假期、臺灣投票日等,實際製作展覽的時間不足一個月。除了榮幸外,我喜愛刺激而未知的挑戰,因此答應。

展覽空間牆面有限,光路複雜,但挑高近六公尺;我決定盡量利用挑高的空間做呈現。構想大致是將素材中的360度全景照片製成16個大小互異的圓筒燈籠,明滅與錄像同步。在假期前,我和幾位師傅請教,確定有機會如期實現後,把提案交給了美術館。

假期後,我和師傅們全天合作。師傅們和藝術家之間是合作關係,而非藝術家請師傅實作;因此,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學習機會。而其中的燈籠製作聽似單純,實則不然:全景照片燈籠內部幾乎不得有支架,懸吊系統該怎麼設計?燈箱片要如何穩定黏合,且不影響影像?如何設計電路使燈光明滅可控?如何設安全搬運燈籠用的木箱?這些細節彼此互相牽連:金屬、印刷、多媒體、木工、化學等幾位師傅常需一起討論。而這也是Rijksakademie工廠間跨媒材協作的強項,讓人有可能同時和多個工廠進行交叉試驗,以超乎尋常的效率確立共同方向。

《伸縮耳》於荷蘭阿姆斯特丹攝影美術館(Foam)的展覽裝置草圖。圖/羅晟文提供
Rijksakademie金屬工廠與《伸縮耳》燈籠外層構件,拍攝於2020年。圖/羅晟文提供

製作期間讓我收穫最多的是德國籍鐵工師傅Stephan Kuderna。在他的引導下,天天削切、鑽孔、倒角、打磨,我體會了手作的愉悅感,與他毫釐不差、精密製造的執著。原本Kuderna 想代我完成費時且技巧性較高的不鏽鋼條硬焊(brazing)程序,但不料他因流感,只好抱病將其技巧教我。當天正好是元宵節,我學習完後在工廠做到凌晨6點多,才勉強把所有的燈籠鋼條焊完。Kuderna 隔天見狀似乎有被感動到,從此也更樂意地教我更多技能,終於在佈展前完成所有展品構件的製造。

現況與未來展望

Foam個展機緣讓我再次練習了空間安排技巧,然而在開幕一個月後,美術館因為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COVID-19,武漢肺炎)而暫時關閉;Rijksakademie也依照政府規範,進入了半停滯時期。儘管如此,年初的這段高強度工作無疑是我駐村期間最幸運、紮實的一段時光。我也因此喜愛上金屬工廠,且對其可能性更加好奇。疫情期間,窗外榆樹上喜鵲巢慢慢長大,我也開始研究下一項計畫,有了此次《伸縮耳》的實踐經驗後,我也更加期待未知的挑戰。

Info 相關資訊
發布日期2020.06.16
撰文 羅晟文
動物權噪音超聲波
Footnote 註釋
01
荷蘭皇家視覺藝術學院(Rijksakedemie van beeldende kunsten)每年會邀請一群客座顧問(guest advisors),個別參訪駐村藝術家工作室,進行一對一對話。格拉西亞.卡威望(Gridthiya Gaweewong)是一位泰國策展人,2019年於臺北市立美術館策劃展覽「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狂中之靜」。
02
《伸縮耳》(Extendable Ears)一詞取自《哈利波特》中,衛氏巫師法寶店販賣的一款具監聽功能的同名惡作劇商品。作品影音細節,請參考羅晟文的個人網頁
03
「北極圈駐村」(The Arctic Circle Residency)是一個位於Svalbard群島,為期三週的短期航行駐村計畫。2017年秋天時,羅晟文利用掉落在家附近的鵝毛,製作了一件簡易羽絨外套作為駐村期間的禦寒衣物(參見作品《Down》)。
04
有關荷蘭皇家視覺藝術學院(Rijksakedemie van beeldende kunsten)駐村機構介紹,可參閱:黃又嘉,〈荷蘭皇家視覺藝術學院與一年一度的Rijksakedemie OPEN〉,《荷事生非》(Oranje Express),2015.12.23;以及,Lightbox攝影圖書室於2019年7月12日舉辦的講座「王佩瑄X羅晟文:暫態響應――兩個臺灣藝術家的駐村經驗與反思」
05
超聲波(ultrasound)指任何聲波或振動,其頻率超過人類耳朵可以聽到的最高閾值20kHz(千赫)。
06
相關研究可參考Clough (1982),以及Sales, G. D., et al, (1988)。
07
這是供生物學家或蝙蝠愛好者尋找蝙蝠的儀器,它可以轉換蝙蝠回聲定位發出的超聲波至人耳聽得見的頻率。此外,它也可以轉換任何大約130kHz以下的超聲波聲響。詳見維基百科Bat detector條目。
08
相關想法可參考我的論文《On the Crossroads of Art and Science》,頁22、29,2017。
09
關於記錄夢境的準備與技巧,我參考了國立臺灣大學心理系柯永河教授的線上課程「夢的心理學」
10
實作期間為2019年6月17日至7月17日,7月4日為搭機日。
11
更多關於此展覽,可參閱:李欣潔,〈羅晟文的「伸縮耳」:一個關於聽與聆聽的實驗與反思〉,典藏ARTouch,2020.03.09。以及,荷蘭阿姆斯特丹攝影美術館(Foam)相關頁面
Author 作者
羅晟文1987年生於高雄,畢業自臺灣大學電機所、聖尤斯特藝術學院(Akademie voor Kunst en Vormgeving St.Joost)攝影碩士。作品關注生活中非人生物與當代社會間的關係,常使用錄像、攝影、電玩、聲音與裝置等媒材,試圖誘發討論。2019至2021年駐村於荷蘭皇家視覺藝術學院(Rijksakedemie van beeldende kuns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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