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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未華麗轉身的舊現場,如何/是否與新場域對話:河樂廣場的觀察與反思

「河樂廣場」平⽇便聚集了為數不少的休憩與戲⽔⼈群,後⽅則保留有以⽩漆塗裝的臺南中國城遺構。圖 © MVR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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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1.03.24
撰文 黃鈴珺
城市空間河樂廣場都市設計

2020年3月,臺南市區開放了一處新的親水景點「河樂廣場」,結合瀉湖造景與下沉式景觀設計出露天水域環境,以及兩側有屋簷遮蔭的通廊;廣場範圍西起環河街、東至康樂街,並且由金華路將其格局劃分成東、西兩側,路面下的水域則仍聯通。在空間上,廣場與鄰旁街道延續過去的發展,成為連接起商業核心樞紐的海安路與運河地區的場域。

論及廣場所在地的歷史,可回溯自清中葉,當時臺江內海因淤積而逐漸陸化,政府因此興建連接五條港城區的舊運河,爾後又因五條港淤塞,在日治時期於今安平路南側開闢新運河,此處便是新運河的碼頭船渠,提供船隻停泊和漁業經營,日後多以「運河盲段」稱之。在1970年代,運河的運輸功能與商業價值再度受到港口淤積、漁貨交易導致的環境污染,以及政府城市規劃等影響終告喪失殆盡。此段水域進而遭到填平,並開發成商業用地標售招商,最後由臺北房屋建設公司得標,1980年代臺南重要的百貨購物與休閒娛樂場所:臺南中國城(簡稱「中國城」)應運而生,是一座分為前後棟,包含兩層地下街與地上11層的住商混合的綜合型大樓,最顯著的特色為建築師李祖原所使用的建築語彙――擬中國傳統宮殿,飛簷式屋頂與牌樓形式的外觀,以及建築師顧小崙所設計規劃的商城與地下街空間。

終至繁華褪盡的中國城爾後同時成為市政府因應都市更新所執行的「變更臺南市中西區主要計畫(中國城暨運河星鑽地區)案」以及「府城軸帶地景改造國際競圖」 1兩個計畫案的重疊部分。而我對此處的認識便是從中國城開始,認識的開始正是迎接其結束。2015年底中國城確定將遭拆除,居民也陸續遷離之際,並在隔年共同參與幾項藝術活動與展覽的執行。

原本由於工作的因緣際會來訪,到定居成為鄰近住戶的地緣情感,也許是從終結而開始的認識太深植內心,老實說,儘管河樂廣場就在鄰近的生活範圍之內,我最初卻抱著抗拒的心態,怎麼樣都不想踏入,這種任性的反感倒底從何而來?我想大概是臺北老家對面,近幾年才完成都更建設所帶來的既視感,在時間與感性上都高度重疊,南北往返的過程中,總是從一個鐵皮圍欄再返回另一個鐵皮圍欄。臺北的家位在三棟沿街公寓圍成的ㄇ字型樓房,而正對著狹窄中庭的店面,從自小吃到大的傳統剉冰店變成雜誌介紹的排隊名店,一間有著異國飲食文化的日式冰店,私人地方記憶被奪走的感慨,過了更久之後,我才釋懷。

2016年1⽉23⽇拆除前夕,臺南中國城部分店家懸掛布條,抗議徵收價格過低。圖/Outlookxp、CC BY-SA 4.0

是地方記憶保存,還是潮流風格裝飾?

就空間機能而言,河樂廣場最初開放確實獲得廣大迴響,從白天到晚上,幾乎都有著人群聚集,無論是否身著泳衣,孩童的水槍激戰毫不客氣地濺起水花,累了便套著泳圈在水裡漂浮。水池一旁的空地在野餐墊上吃喝、泡腳消暑的人們,或是在不規則水域中來回走動,繼續當個低頭族。廣場也同時是拍照姿勢與取景大全的行動現場。整體來說,河樂廣場匯聚了多種城市休閒型態,被媒體譽為臺南觀光景點的新星,但其新、舊建築的並置模式,是否就代表著之間有了對話?是否能以相異卻不違和的方式共處?

在景觀設計上,河樂廣場保留原中國城的部分建築,包括沿街幾處仍具支撐形式的建築結構,特別是有仿中式牌樓雕花的飾樣,或融入新建築空間的格局,另有零星的樑柱底座,與廣場綠蔭和欄杆錯落配置。這些構柱全數被漆上全新純白塗裝,以便與新場域維持一致的色調。圍繞著遺構群行走時,赫然瞥見「松發銀樓公司」的商號未被塗裝,卻顯得有些刻意,猶如特色咖啡店裡,凸顯復古風格的元素。

面對具歷史意義的建築遺跡,若欲了解其承載的回憶與意義,無論是來自場所自身或者人與場域之間,以口述歷史或物件為媒介是常見的方式,廣場內也有著相關展示,然而,建築本身何嘗不是個自帶文本的說書者,時間在其身上刻畫的痕跡,因應城市變遷、民眾使用與地方文化脈絡發展,反映在材質選擇、形式表現、色澤與紋理上的變化,皆是可被閱讀、被傳遞的語彙。

儘管豎立著的遺構已失去空間機能,不再是完整的建築物,其形體卻仍有著強烈的存在感。對我來說,這層以塗料所披上的白色外衣,如同一道將過去封印在內的結界。拆除工程導致的不規則斷面、剝落的狀態雖然也被保留下來,並未進行修補的動作,其造型、質地各異的痕跡卻與同化的視覺色彩相互抵消,凍結了舊建築能夠賦予人感受的溫度,與「保留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的立意顯得自相矛盾,這樣的改造方式不盡然能夠讓舊建築、瀉湖造景和鄰近的道路在空間上彼此連結。

「河樂廣場」平⽇便聚集了為數不少的休憩與戲⽔⼈群,後⽅則保留有以⽩漆塗裝的臺南中國城遺構。圖 © MVRDV

相對地,純白塗裝也為城市景觀開新檔案,累積新的痕跡與意象,反映出官方對理想城市樣貌的審美經驗,甚至導向超展開的視覺印象,引發截然不同的詮釋,就像這些遺構如今頹傾,卻有著純白色調的外觀,變成便利且未被深究的關鍵字,多次在網路所搜尋到的個人遊記或旅遊報導中,被描述為「宛若古羅馬城」或「唯美的歐式風情」。受到現下「網友打卡激推」、「網美必拍攻略」是為主流觀光文化的影響,大眾如何閱讀城市景觀,透過關鍵字連結的理解往往輕易地取得了先機。

周遭環境的持續變化

對於城市紋理的不同詮釋,投射出每個人看待城市的差異標準與認知養成,新的城市經驗與集體記憶勢必會隨著「河樂廣場」開始形塑與建構,而運河一帶的客觀環境,在「變更臺南市中西區主要計畫(中國城暨運河星鑽地區)案」於2019年屆臨驗收完成之際,已悄然改變。

兩座橫跨臺南運河的金華橋及新臨安橋,其實早在2012年便已竣工,卻因前述計畫的工程延宕遲至2019年才通車。在完工卻未啟用的這七年期間,雙橋皆在面計畫實施範圍的一端設立了鐵皮圍欄阻擋通行,另一端僅有排列略顯鬆散的紐澤西護欄,人們能輕易從中穿越。因此,橋面空間逐漸形成另類的「廣場」,大家聚集在此聊天打屁或者散步休憩。新臨安橋更曾作為藝術創作與活動回應的對象,以及我放空或者沿運河慢跑時的折返路線之一。

2017年8 ⽉23⽇,由臺南草埕文化藝術⼯作室所舉辦的「臨安橋閒談」活動,討論參與式藝術及其對於社區的影響。圖 /黃鈴珺攝影

橋梁從竣⼯到通⾞所帶來的景觀改變,比起有形的物理環境,更指向那無以名狀的氛圍與回憶所構成的無形場域。

兩座橋所具備的連接機能,比起在空間之間,先行作用於人與人之間,建構起獨特的生活經驗與共同記憶,以致於真正通車啟用時,私房景點將不復在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橋梁從竣工到通車所帶來的景觀改變,比起有形的物理環境,更指向那無以名狀的氛圍與回憶所構成的無形場域。而鐵皮圍欄的另一側,在經歷緊臨臺南運河的兩所學校――新南國小與金城國小――的校區拆遷,雖有部分公園道、綠地與停車場等公共設施陸續完成,運河沿岸濕地的施工現場也逐漸成形為「大涼生態公園」,甚至因而可見原中國城入口意象的巨型「龍鳳壁」異地保留,鑲嵌於此園區入口的草地上。從仰望到俯視的過程,呼應著遊走於河樂廣場內的中國城遺構的經驗,再次提醒我們省思何謂「歷史象徵的保留」,而這些保留的形式又基於什麼考量。

藝文試水溫之後是否恆溫?

嚴格來說,河樂廣場最初實際開放的僅在於潟湖水域,兩側通廊上的室內空間,政府有意在未來委外經營,在此之際,臺南在地藝文單位「都市藝術工作室」策劃了自2020年6月起為期半年的「時光如河」系列活動,包括展覽、市集、親子體驗課程、戲劇與舞蹈表演、樂團演出,以及電影放映等活動。「都市藝術工作室」同時也是負責近幾年臺南「月津港燈節」,以及2018年「街道美術館PLUS」 2的規劃執行。因地緣鄰近和相同的策劃單位,「時光如河」所舉辦的多場藝文活動是否與「街道美術館PLUS」中仍於海安路上展出的藝術作品,串連成一條城市藝文路線?雖然,這或許是被賦予期待的發展方向,然而在廣場空間營運方式尚未定案的情況下,藝文動能如何在密集且具時效性的活動結束之後,吸取大眾的回饋意見而維持下去?甚至連動城市中其他空間,開展藝術文化在城市生活中的各種可能,而不會僅停留在帶有試水溫意味的廣場開幕起手式。

展覽「運河故事館」於西側廣場水域旁的場地,藉由許多標誌性物件、圖像、模型與裝置,諸如歷史照片、舊地圖、屋瓦殘片、代表地下街的小吃攤招牌,以及反映時代性音樂與娛樂產業的戲院票卷、卡式錄音帶、冰宮溜冰鞋等物品,呈現並說明此場域自明清時期迄今的發展演變和象徵意義,現場亦展出藝術家陳伯義的攝影作品《窗景――臺南中國城》(2016),提供城市變遷的不同演繹;另外,展覽透過照片與圖文的募集,鋪陳橫跨多個時代的大眾記憶;在鄰旁廊道的室內空間,則有「共創繪畫,互動投影」的裝置展呈。

這些可能喚起地方記憶或共感的物件,轉頭看去,與換上新裝的建築遺跡,彼此成為熟悉卻陌生的存在。

另外,在7月18 與19兩日,我也前去觀賞「光之舞影現代藝術」的表演,內容為藝術家張方禹與「InTW舞影工作室」共同創作的《Narcosis深海氮醉》,該舞作於2019年5月時首演,關注著海洋意識與環境保護等命題,此次延續原舞作中人海關係的演繹,並針對河樂廣場中的不規則水域與過去的水域歷史,結合雷射光影表演進行現地創作。以日常生活空間或自然環境進行戲劇或舞蹈演出,是許多表演者不斷嘗試的創作模式,跳脫了鏡框式舞台或者黑盒子劇場等正規舞台空間,表演者與觀眾的空間感知以及觀演關係如何被改變,也是持續被實驗與討論的面向。

由於低估現場提早等待的⼈潮,⼤部分的時間便在樹影構成的視框中觀看舞作《Narcosis深海氮醉》。圖/黃鈴珺攝影

河樂廣場擁有的下沉式景觀特性,作為舞蹈舞台的獨特之處,在於觀眾普遍所處的位置有著近似包廂座位的眺望視角,照理應擁有更為寬闊的視野,然而,廣場錯落的植栽、參差的樹影遮蔽視線,反而營造出帶有窺視感的觀賞體驗,相對地也導致不少現場觀眾無法順利觀賞,有的選擇隨廣場欄杆持續遊走,有的放棄在人群中摸索觀賞縫隙而旋即離開。觀眾的高流動率,除了受到演出地點是公共場域和非售票性質的影響,廣場四面環路,熙來攘往的車潮與人潮,也增加了觀眾欣賞演出的臨時性與隨機率,實際上,沾醬油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觀眾也是不計其數。舞作與光影的表演縱然精彩,不過,開放的表演環境若沒有因地制宜的觀演安排反而帶來某種限制,觀眾也未必能保持投入的狀態。然而,因今年水情吃緊,河樂廣場自2020年11月下旬後便暫停供水。雖然仍有零星民眾在原潟湖處的兩側空地閒坐,但視覺上還是瞬間多了些許荒涼感。

過去,現在與未來

因應政府所欲提供「複合性公共服務」的願景,未來看似會有更多的商業活動導入廣場空間,河樂廣場在一連串活動之後要如何面向大眾?熱鬧開幕後的場域,似乎也在系列活動結束後安靜了下來,親水園區的休憩性、藝文環境的延續與商業經營的規劃,彼此之間如何共存、權衡,仍有待日後持續觀察。

時間將持續刻畫城市景觀和地方記憶的輪廓,廣場裡純白的樑柱結構都將沾覆時間的塵土,一個人的城市印象如何形成,攸關著個體身處於城市的狀態和意識。走在從廣場到家這段再熟悉不過的路時,我也重複思考著自身與城市的關係,赤裸地自我檢視當中仰賴著多少主觀印象、經歷多少習慣的影響,又如何受到客觀資訊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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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1.03.24
撰文 黃鈴珺
城市空間河樂廣場都市設計
Footnote 註釋
01
臺南中國城的景觀改造是此案的主要內容之一,但原訂2017年8月開始的工程幾經波折,一度因變更設計的議價問題而與廠商終止契約,並於2018年12月重新發包。
02
出身於臺南,同時是臺南都市藝術工作室、加力畫廊、B.B.ART藝廊創辦人的杜昭賢在2003年便在臺南發起了「藝術建醮:歷史街區地景藝術再造計劃」,推動「藝術造街」的概念,並催生出從2004年發展至今,由地方藝文單位與公部門合作,以海安路街區為範圍的「街道美術館」。2018年的「街道美術館PLUS」則擴大範圍,納入與海安路垂直的中正路,同樣以藝術裝置創作回應街區文化特色與歷史發展。
Author 作者
黃鈴珺曾從事藝術行政工作與擔任藝術雜誌記者,現為自由接案的中英/英中譯者與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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