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夏天結束之際,有機會參加到藝術家黃奕捷與廖烜榛所發起《民主聖殿》計畫的慶功宴,這場在八里工作室的烤肉派對聚集這個計畫不同的參與者,從視覺藝術、建築、社運、表演藝術到電影等多種領域工作者,現場大家熟練地各自找到自己在這個烤肉派對的分工,感覺這是很有默契的群體。
我跟在烤肉爐旁認真翻動雞腿的楊子瑄聊天, 長期參與社運、從直走到半路咖啡、參與海筆子帳篷劇的經驗等,我問她參與這次計畫的想法。一邊聊著這次計畫的參與過程,她冒出一句:「讓我重新相信藝術」。這句話既是她參與這個計畫的收獲,也是我這篇文章的起點,以及持續探討「藝術/ 運動」1這個議題的新發現。這句話體現幾個層次的問題:過往的運動現場是怎樣破壞或傷害她對藝術的觀感?《民主聖殿》這個計畫為何又如何帶回對藝術的信任?
《民主聖殿》是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年度大展「崩塌記憶之宮」其中一件委託製作計畫。這個計畫起源於2014年318太陽花學生運動現場一群人以回收瓦愣紙手作共同完成體積龐大的立體模型。這個模型重現立法院周邊建物,作為運動中的戰略模型,也作為宣傳資訊聚集的平台,更重要地是可以聚集人群、持續地停留在運動的現場。「這模型既像是太陽花學運的縮影,也是附著集體記憶的紀念碑」。
這組紙立體模型中有一個類似帕德嫩神殿的建物,由屋底、山形牆、多根立柱與基座底部寫上「民主聖殿」所組成。歷經多次搬遷,這組紙模型早已變形、毀壞,這個神殿也呈現扭曲歪斜的樣貌。以此為原型,2023年黃奕捷、廖烜榛與建築師,以及第三建築工作室共同合作,將紙模型「歪斜的形態」作為設計的主軸,完成一比一的建物設計。五月期間,以公開招募方式組成協力造屋的團隊,一起建造。六月初這座眾人合作完成的實體臨時建物《民主聖殿》,於C-LAB介於仁愛路與前空總戰情大樓之間的空地豎立。
《民主聖殿》這個計畫的重點在於協力建屋,如何聚合人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透過公開招募,聚合三十多位自願參與者,一起工作。這群人之中有半路咖啡社群、海筆子帳篷劇成員、社運老手、過往318運動的參與者、或是更年輕的世代,或是完全沒有運動經驗的素人等。半路咖啡的楊子瑄是黃奕捷與廖烜榛最早拜訪的人,半路咖啡意外地成為這個計畫的討論基地,而在半路咖啡出沒的社群也成為第一批到位的協力者,另外一半以上的協力者是從公開招募而來的志願者。參與的每個人可以貢獻的時間不一,對於此計畫也都懷抱著相異的想像與期待。
雖然要建構一個實體建物是一個明確的想法,但要怎樣讓建築藍圖成為現實建物卻沒人有把握。這個邊走邊發展的計劃是從沒有人知道該怎樣做開始,一群人一起日間勞動、共同備餐、共煮共食、餐後閒聊、後續宵夜場、以及深夜護送回家等持續的「在一起」。從陌生到初識,從打招呼到熟稔,再到成為朋友,成為社群。在臨時建物完工之後,這群人繼續籌備活動,舉辦分享會、工作坊、音樂會、聲響演出等,將這個「空」的建物空間轉化為「人」的臨時聚會所。
「《民主聖殿》工作分享會」參與者分享曾經參與過的社會運動經驗,以及在此次計畫中共同工作的感受與異同。「街頭大布走:社運布條敘事、徵集、製作」工作坊藉由拼貼、再製以及口號標語發想製作,將過往運動的口號一一從記憶庫中翻出,這些口號標語連結回街頭的身體、激情與記憶。最後,再由工作坊成員展開遊行,再將之懸掛於《民主聖殿》的建物空間之中,成為計畫持續進行的一部分。「重生之夏:海筆子大樂隊 民主聖殿音樂會」重新傳唱海筆子帳篷劇中的經典歌曲,這支由素人組成的樂隊,展現素人之聲與眾人之力。「萬事 X 再見!奈央!」由獨立樂團演出、「眾聲電殿:跨時空造音計畫」思考社運的聲音是什麼,以公開募集而來的社運現場聲響為素材,透過取樣的概念重新編輯,並加上合成器、DJ等元素,將空間轉化為一個現場參與者皆可隨興、即興、共演、共創的社會異音電子音樂趴。
2014年,一群人以集體之力共同創造318運動中的瓦楞紙模型。然而,運動之後,人群散去,無人聞問。這個紙模型在退場之際拒絕了中研院的公共典藏計畫,暫存於在北藝大美術系教室,幾次面臨被清除的命運,最後由黃奕捷與廖烜榛帶回,存放於他們面積狹小的工作室。
2019年,318運動五週年之際,佔領運動所形成的集體似乎煙消雲散,黃奕捷與廖烜榛想找人討論該如何處理這個放置已久的紙模型,但很難獲得回應,常常需要花很大力氣才得到一點點的資訊。過往的「集體」似乎煙消雲散,兩人只能回到「個人」角度,去面對這個「運動證據/ 殘留物」。他們決定以一場行動作為結束:2019年4月10日回到運動退場日的現場,透過申請路權,先在馬路中央對這組破敗不堪的建築模型進行修復,擺置、試圖恢復樣貌,並在下午四點鐘垃圾車抵達時,將這個模型送上垃圾車丟棄。這整場行動,由藝術家李旭彬協助拍攝。這一系列攝影呈現空蕩蕩的街景,「空」的青島東路象徵人的消失,以及集體感的失落。
將運動實體物件丟棄之後,黃奕捷與廖烜榛持續思考「318的集體經驗還可以是什麼」。2020年於打開ー當代藝術工作站展出的《紙建築 no.40》,以及2021年於臺北當代館展出的《複本》,這兩個展覽皆是紙模型被丟棄的後續計畫。「複本」展覽原本希望可以真實蓋出《紙建築 no.40》這個建築藍圖,但在現實經費考量之下,改以3D建模的方式。透過募集,他們收到一百多張318運動當時所拍攝議場內部的照片,作為參照的素材,製作成一個立法院內部空間的動畫。這個「集體」記憶先是透過社群軟體聯繫收集,再透過3D虛擬動畫製作而成,過程都是在雲端進行。然而,當這個展覽開幕之後,意外地引起參觀者的興趣,尤其是當年的運動參與者,在展覽現場透過面對面的談話,過往記憶一點一滴地回來,也讓這個虛擬影片逐漸立體起來。
當策展人游崴向黃奕捷與廖烜榛邀約參展,他們兩位提出這個長久以來想做的事,實踐《民主聖殿》計畫。空總是過往空軍總部,是戒嚴時代的禁地、威權象徵的場域,在此進行《民主聖殿》正是將該地的政治、歷史調度進入這個計畫,並以這個建物以45度角看似斜插入戰情大樓。這個批判性既是投向過往的專制威權,也面向當下的民主時代,詢問我們的民主的樣貌為何?
廖烜榛談到這系列的作品時說到:「《紙建築》的拋棄拋出問題,而《民主聖殿》是試著找到答案」。《民主聖殿》的形成不僅是直接的勞動,還包括大量密集的討論而形成的工作方法,這個行動計劃是對於「集體」的再次試驗。不同於《複本》以雲端的虛擬工作模式,《民主聖殿》真實而扎實的回到實體聚集,透過集體的勞動完成一個「場」的建構。對黃奕捷與廖烜榛而言,這個計畫是一個「重新相信集體」的過程。
從野草莓到太陽花運動,楊子瑄從運動參與、經營直走咖啡,再到開設半路咖啡。她批判藝術圈在討論政治藝術時,不會去討論體制內的政治,做作品的姿態很強烈,在現實遇到事反而不出聲。想要認識社會運動時,選擇去做田野調查,而不是直接去參與,所以她質疑藝術介入社會的意義為何。另一方面,她也在大型運動的現場,看到藝術的無力,認知到藝術很難可以回應到運動中的個人能力或付出的努力。
這個藝術無力感也是318運動之後,很多曾經參與的藝術學生的共同境況,黃奕捷與廖烜榛也不例外。當時他們有一段時間無法創作,質疑藝術到底是什麼以及為何要創作,從拋棄紙模型到《複本》,再到《民主聖殿》是一個反覆辯證、思考與實踐的過程。而對楊子瑄而言,參與《民主聖殿》集體工作讓她「重新相信藝術」,其原因在於他體會到「(藝術)具有無中生有的能力,也就是不需仰賴社會運動、事件,真的可以做出一個『場域』」,這是一個廣場,一個「沒有(運動)現場的現場」,藝術具有這樣的創造能力。
《民主聖殿》是由眾人共同搭建的臨時聚會所,一處由人的匯集所創造、參與、使用的場所。這個共同創造的「場」,既是318學運的另類記念碑,也是後318精神徵兆的顯影,同時也是眾人共同療癒運動傷害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