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M100.8,除作為調頻電台的頻道之外,也可代表日期、代表C-LAB開始搬遷的時間點,以及遷移之後所遺留下來的那不可見之物。藝術家暨計畫主持人張立人邀請藝術家成媛和藝術文化研究者芮蘭馨進行共同創作與調研。受邀的兩人亦分別對於這些場域有著特殊的聯繫和記憶。而城市作為一個群體所建構之景觀,其時間軸參雜著逝去的故事、正在進行的時間,以及尚未到來的願景。根據不同的記憶、時代以及不同身分的觀看,三人共同追索並詮釋這如迷宮一般的時代遺跡。
這兩句來自清初作家孔尚任所著的傳奇崑曲劇本《桃花扇.餘韻》,既是對人生悲歡離合、潮起潮落的無奈之感,也是對國家興衰、世間榮景褪盡的喟然慨嘆。「朱樓」所賦予高聳、瑰麗的想像,與從金門望向廈門所見的沿岸大樓成排,抑或正義國宅旁巍峨矗立於臺北市蛋黃區的豪宅,是否迎來了某種既視感以及某種意識型態的同語反覆。在作品《FM100.8》中開鑼上演的表演者,手拉著榴砲引線,那隻手不再來自實際上戰場的士兵,卻揭開襯著崑曲唱誦所映照出的幾個時空交會;以文學性的鋪陳傳遞出由生命經驗和餘留記憶構築的訴說。
《FM100.8》為張立人邀請成媛與芮蘭馨共同參與的計畫,以關注空軍總司令部舊址(現為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簡稱空總)和旁鄰的正義國宅為起始,不僅在於這些場域獨特的氛圍,也包含過去至今存在於其中的個體,以及持續變化的空間狀態。張立人和成媛初次談及構想時,曾提到當前的社會狀態猶如「不同時空的結合體」,人們所感知的現實來自於被提供的環境,諸如隨著時代更迭所遺留、堆疊的具體痕跡或是抽象的時代意識,人們便據此構建出自己的生活樣態。然而「那些經歷時代意識洪流沖刷過而仍活著的人」亦因著這樣的生存狀態迫使出某種驅力,建構出某種想望,卻無從知曉該望向什麼樣的彼方。將此場域與意識經驗在地緣上向外推進,金門基於其歷史背景與地理條件,曾經是臺灣對中國的特殊戰略前線,與鄰近的廈門,兩座島嶼的命運雖不盡相同卻相互牽涉。曾於金門當兵的張立人提到廈門距離小金門僅五、六公里之遙,而他眼看著對面的廈門島從一開始的荒蕪轉變到現在的虛華之境,且成排的建築立面展現著浮誇炫麗的LED圖案,說道,「這作為政治宣傳的意味濃厚,僅是一個彰顯招牌、一道新的心戰牆,看起來強勢卻實則脆弱。」廈門如今地如其名的成為「華廈之門」;金門從反共前哨的角色退役後,駐軍不再,取而代之的亦是觀光城市可見的均質化景象,如陸續出現連鎖電影院或免稅商店等。
張立人和成媛兩人亦曾幾番走訪正義國宅,社區內的建物之間並非都直接相通,而是透過廊道連結。另外,規格化的樓層結構與建築外觀像複製貼上般,形成宛若迷宮的空間佈局,不小心就可能便迷失方向。成媛分享的照片中,有設立在廊道上的服飾修改店、裝飾著舊時代感窗貼的理髮店,還有陳列在建物大門外的彩色排椅。她提到正義國宅如今在假日也會看到年輕人在裡頭走動,而久居在此的長輩們,則會坐在照片中的排椅上,或發呆、或聽著不明的電台頻道、或偶爾交談,彷彿彼此心照不宣地聚集著。相較於正義國宅其中一側其實面對著臺北市精華鬧區的忠孝東路,裡面極其安靜得像在另個時空,成媛說道:「對他們而言,可能裡頭才是他們的真實,現在外頭流轉的景緻反而是某種有距離的狀態。」國宅的場所特質和曾做為軍事基地的空總,在兩人眼中,都像是在城市之中建立了一個自己的孤島,有著與外界環境無關的、屬於自身的內部秩序或規訓邏輯。尤其是持續存在於空總建物內,如中正堂或戰情大樓等,軍人的愛國誓言與宣傳口號,之於現今的政治與社會情勢,已顯得不合時宜甚或飽受批判。
這種具高度封閉感、自成一格小世界的場所形式,亦出現於來自四川的芮蘭馨的兒時記憶中。她曾與父母一同住在共產主義體制下,國有企業管理集體生活所設置的「機關大院」,其中囊括雙親任職所在的辦公大樓、家眷宿舍、醫院、餐廳等舉凡與工作和生活相關的空間。居住在其中久而久之也存在著對外部世界的想像,這樣的成長經驗影響著她日後作為研究者時的關注,圍繞在中國1980、1990年代的經濟改制背景、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之間交雜狀態以及中國1990年代的廢墟影像。
另外,成媛與空總有一特殊淵源――她父親在任職於空軍期間因公殉職。縱使她原本的繪畫創作常取材於此,但對她來說都仍是在處理非現實的命題,並不指涉任何現實地點或事件。同樣地,當空總成為本次計畫中所欲回應、呈現的實際場所時,她更關注於探究與她父親同樣曾存在於此的生命,試圖找出當中某種獨特的記憶。有別於成媛因創作計畫再次面對已轉型成藝文場所的空總,她母親則是在成父離世後,因生活需求也進入空總工作,在這個可能勾起劇烈傷痛回憶的地方,與之共處。場域記憶在不同情況下,皆在兩人的生命中同時被延續且更新,成媛對此雖感到怪異卻又有種說不上來排斥,她認為這狀態其實蠻接近軍中有特定事件發生時,大家往往心照不宣卻也無可奈何的情境,不僅呼應她過去畫作中「好像有某種事情發生卻又保持沉默的氛圍」,而《FM100.8》最終瀰漫著的戀棧徘徊的感性氛圍也與此有所聯繫。
計畫以《FM100.8》為命名,象徵著歷史流逝中一段段時間切片,如同廣播調頻的經驗,並以此為靈感串起創作的敘事架構。廣播運作是透過電信訊號接收與播送訊息,收音機則是各個經驗接收與播送的媒介。若說無線電波與腦波有某種關乎頻率傳遞、反應的相似之處,廣播波段或能視為與意念、能量相通的存在,甚至得以指向任何東西,恰如張立人所言:「其實就有點像是心電感應,我喜歡用無線電來形容,就是可以感覺到對方在想什麼。」他對於短波廣播尤感興趣,當它成為專制政權下,國家加強控制的工具時,其特色是會覆蓋某些電台,用以避免人民聽到外國頻道,然後不斷地放送相同的雜訊或者歌曲,且內容並未有任何表明身分、消息或任何可作為資訊識別的片刻,時間感亦在如此的重複之中喪失;在臺灣,政府亦曾在1950年頒布「臺灣省戒嚴時期廣播收音機管制辦法」,此後,無論原本已持有或者欲購買收音機者,都需要申請許可證。在敘事編排上,張立人以「巨人」、「海市蜃樓/桃花源」、「迷宮」與「多重視覺」四個子題交織概念,層層描繪正義國宅和空總的島嶼意象、金門與廈門的島嶼經驗與舊時的戰地氛圍,反映出冷戰時期,黨國體制下的時代意識,以及個體與集體之間的種種存在狀態,並交錯著來自成媛和芮蘭馨所書寫的、與之呼應的生命經驗或特別觸動的記憶。由三人共同完成的文本,有著闡述的、宣揚的、獨白的、回顧的敘述口吻,卻不明確點名是屬於誰的故事,並剪輯著在這段期間,拍攝自空總、正義國宅、金門等地的景象、勾起回憶的場所與詩意的象徵畫面。
張立人選擇位於空總戰情大樓內的一個房間作為整體的視覺演繹,將已然四壁空蕩的空間,透過由藤編座椅與客廳置物櫃構築而成的場景,營造出具軍人生活氣息與痕跡的環境,當中陳設著與政治和戰爭過往相關聯的線索,以及來自不同生命經驗的印記,諸如戰車或軍人半身像造型的酒瓶、榮譽獎章、飛機模型、七彩旋轉燈,和幾張呈現團體合影、生活日常與領袖肖像的照片等。這樣的情境呼應著該空間原本就強烈的氣場,進而引領觀眾身在其中閱讀,並同時感受存在於空間本身的敘事。藉此,他亦藉此嘗試對影像的定義再次進行提問,從張立人過往的創作,如從2013年至今,播放過許多錄像作品的「沒出息3D影城」(包括由此概念延伸過的幾個裝置造型)中,所欲處理的關於3D螢幕影像跟人之間的連結,到《戰鬥之城》近兩年在國立臺灣美術館和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展呈形式,便可看到他在影像結構的處理上,多次嘗試將環境帶入思考影像的可能,而不止步於觀眾從播放螢幕上接收到的內容。《FM100.8》則是將這些影像定義的再思考,透過更細緻的層次呈現。雖然我們仍會在進入空間時,接收到門旁兩排電影椅指示的「觀看的距離」,但「觀看的行為」卻會隨著敘事流轉在幾段由不同收音機傳出的樂音、歌曲和聲響、同步打在特定物件和場景局部的種種燈光焦點、放映的影片內容與現場氛圍等所有存在之間,以及在不同的價值意識之間往復牽引。所謂的「影像」在此已不泛指攝影器材所拍攝到的、播放器材所投影的內容,而是如張立人所形容:「在這個房間經驗到的一切,甚至是腦海中的聲音,都處在一種影像的狀態……我們無法在時間中奔跑,身體難以觸及的時候,觀看成為了回到過去的可能。」
坐在電影椅上,面向著眼前身體可以觸及的場景,與《FM100.8》中看似與當前生活違和的畫面――位於金防部核心區並由花崗岩鑿成的擎天廳、高聳的北山播音牆,與鄧麗君勞軍時稱以「對岸大陸同胞」的廣播喊話、砲操演練等景象皆非任何歷史影像的擷取,而是他們在兩次前去金門的旅途中,所拍攝到的今時今日的「現場」,只不過多半變成為觀光目的服務的表演性質。這些處在觀看與認知之間的落差現實,也貌似某種被遺忘的時光。我想這正是兩趟金門行之所以成為計畫裡重要存在的原因,在實際拍攝之餘,一起在場的歷程同時也是一起對各自生命完成了什麼的經驗。「身在現場」――三人前往金門的現場,觀眾進入場景的現場――這件事也重新洗牌了關於「真實」的認知,繚繞在記憶中的感性經驗、在當下所處的位置,或是來自於他人的陳述,我們總無法說得準確。另外,在接近影片尾聲,幾句由芮蘭馨撰寫的感觸,對我而言特別具後座力:「人們熱衷於書寫,也許是本能地懷疑文字的意志,只有反覆地宣告,才能告慰脆弱。」彷彿是一記文字的迴力鏢,從影片當下出現在金門島上「還我河山」的畫面,快速駛回到自身的生命現場與現實處境,像是暗示著活在這個時代的我們不也與計畫最初所關注「那些經歷時代意識洪流沖刷而仍活著的人」有所疊影,「現在這個時代跟那些人所記憶的時空,究竟何者才是真實?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要如何斷言我們活在的現實是真實?」成媛在踏查正義國宅時這麼說著。
金門與廈門兩方透過一海之隔相互凝視,一方寫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另一方則是「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縱然兩邊的語境有所差異,仍都反映著黨國意識的相似內核,與其帶來對人心和思想的禁錮。然而,面對由時間與選擇所導向的「巨大的時間軸迷宮」狀態,無論是地理空間上的比鄰存在,記憶上似曾相似的靠近,在聆聽由芮蘭馨帶有四川口音講述文本的過程中,又像是再次提醒「真實」在彼此之間的曖昧存在。張立人認為這段文字或許正是反映出芮蘭馨成長、生活在中國,基於不同生活背景或政治情境所更為強烈感受到的部分,尤其是關於口號、精神宣告或者集體意識對於個人意識的蓋台。
從正義國宅、空總、金門乃至分別來自臺灣和中國的成長處境,從島嶼意象、島嶼經驗到島國情狀,從過去到現在,不同時代氛圍下的個體記憶與集體經歷,或者某些殘存的狀態都像是訊號一般,循著螺旋路徑般迴盪在這個有著無形能量的場景,調頻為《FM100.8》的敘事結構與呈現手法,使人有種像是身處現實之中又像是在現實之外的恍惚。浸淫在場景裡,看著、聽著、感受著《FM100.8》中的種種訴說,且與我們自身的感性經驗或有重疊。最終,這種訴說的完成使我想起《9個故事》作者談及自己類似於「自動書寫」的靈性經驗:「好像有一個內在的『我』早就把那個故事準備好,只等著我把字打出來。而這個故事整合了我從小到大對於這個世界和宇宙的想像,並且自行把其中還不了解的地方建構了起來……。」1《FM100.8》所記錄的正在消逝或持續改變的片刻,可能是下個片刻的浮光掠影,一個片刻緊挨著另一個,在不斷嘗試靠近這些片刻的過程中,所能探尋的或許如張立人在計畫最初所說:「在迷宮中,我們本能地想要找尋逃離的出口,但或許我們需要的不是出口,而是找到迷宮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