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於滅絕的想像是什麼?年復一年,氣候危機帶來的災害與物種滅亡使末日圖像更加清晰可見。大小會議不斷召開,更新氣候議定書與各項國際標準,既有生活形態帶來的消耗卻遠比不上修復的速度。永續發展的倡議逐漸從美好生活願景的敘事,轉化為迫切且急需面對的全球議題。
而在歐洲,由14個具有影響力的劇場組織在歐盟的支持下,組成永續劇場聯盟(Sustainable Theatre Alliance for a Green Environmental Shift,簡稱STAGES),並由英國導演凱蒂.米契爾(Katie MITCHELL)、法國導演傑宏.貝爾(Jérôme BEL)――兩位主要的發起人與各國協力合作,致力於以基進的形式讓劇場回應永續議題。兩位創作者與瑞士洛桑維蒂劇院(Théâtre Vidy-Lausanne)共同構思的計畫中,期待透過創作回應的幾個層次:當劇場和議題的關係不僅僅只是將題材放置於舞台上,該如何透過劇場回應永續討論中的複雜議題?又如何在整個戲劇的產製與巡迴過程中帶入議題?劇場工作者如何共同促進更多對戲劇工作的反思?
計畫構思多年遭逢疫情,卻使創作者意識到延伸而來的重要問題:企劃本身從跨域的野心出發回應全球議題,又必須將戲劇帶到觀眾面前,那麼往返各國的溝通對話、交通差旅成本,該如何可能降低對地球的負擔?於是,一個帶有零差旅想像的國際巡迴計畫就此開展。
本次計畫導演米契爾在專訪 1 中提及自己已經不搭飛機多年,將減少移動作為一種公民責任,於是邀請具有著同樣實踐的貝爾參與規劃。最後兩人將決定透過由瑞士洛桑維蒂劇院生產指導腳本,交由各國合作場館以在地脈絡回應文本的做法。創作團隊與導演們不需跨國移動,不會干涉當地場館在合作導演與演員上的選擇,由在地創作者自行發展內容,但依然需要遵守淨零碳排目標,例如:劇場使用的電力須自行生產、僅能使用150瓦的電力。
《寫給滅絕時代》即是在此計畫之下,作為永續劇場聯盟亞洲唯一成員,共同合作的戲劇。
《寫給滅絕時代》中,可以看見三種不同尺度的「生態對話」:戲劇工作生態、物種存亡的生態思考,以及全球治理下的生態危機。當計畫來到臺灣,開始創作前,光是回應電力使用規則就是一個挑戰。在映後論壇中,導演林欣怡分享到,一般的舞台電力消耗超過上萬是十分常見,在和燈光設計溝通電力限制時,設計更表示連一顆150瓦的燈泡都很少見。臺灣團隊透過前置工作坊激發創意,在舞台上由兩端腳踏車生產電力,演出中不斷聽見腳踏車踩踏而產生的低頻噪音,或以瓶裝水折射的設計控制燈具亮度以完成演出。
舞台上,兩旁工作人員在觀眾可見範圍用腳踏車發電,看似是環境永續的噱頭,但企圖點出人們在電力使用上經常的理所當然:演員的一舉一動和持續踩腳踏車的工作人員息息相關,每一次移動背後都可能消耗資源。林欣怡提出有趣的觀點:「把劇場本身當作一個生態系,過程中每位工作者的互動也形塑了環境。」從工作坊開始的討論不僅僅是創意省電挑戰,更試圖在舞台上呈現電力生產與使用鏈結的縮影,省思舞台工作過去的能源使用習慣。
而在物種存亡方面,則是本次永續劇場指導腳本:一名戲劇製作於台上分享自己對於自然生態滅絕的思考,非主流族群的獨白說明世界何以發展至此,並回應生物滅絕危機。臺灣團隊邀請泰雅族演員游以德參與腳本改寫發展,融入與母系長輩對話的生命經驗,轉化為更貼近臺灣的演出。這份獨白將億萬年前星球誕生與生命起滅濃縮在短短的戲劇之中,在一連串滅絕物種的唱名與投影下從高度知性的分享逐步走入對死亡的悲憫與對萬物的關懷。
在此,《寫給滅絕時代》特地將時間拉長至人類的六次滅絕歷程,以高度科學的方式開場,將觀眾所領會的世界框架打開,卻採取非常感性的方式帶領觀眾感受人類出現的時間座標。「你有沒有對於樹的記憶?」從宇宙的敘事逐步回到個人的故事中,游以德召喚觀眾的記憶,以自己與拉拉山上的樹木為題,讓物種之間的共存亡擁有更多感性;在逐步消亡的物種中,帶入人類對於死亡的同情同理,使無法溝通的萬物之死不僅只是科學分類中數字的增減,也有對於秩序失衡的悲憤及恐懼。
計畫執行方式及腳本中,各國場館與編導團隊已經某程度回應永續劇場的提問:在有限的條件下,檢視產製與巡迴戲劇的過程,並透過劇本呈現一個跨越國界的敘事,由在地團隊改編,以該國視角回應。回過頭來,作為一個帶有永續實踐的跨國計畫,永續劇場透過零差旅展現相當重要的反省:世界永續的思考不該是將特定敘事打包丟到不同國家劇場上演出。就如同全球環境危機下,各國實際發生的氣候問題乃至國際間政治秩序大不相同,能源生產和使用、技術轉型的需求、在族群、階級與性別的挑戰也完全不同。無可避免的危機將至,但每個人確實是站在不同的位置上。
在以環境永續為主題的創作中,聚焦在《寫給滅絕時代》從計畫到戲劇所呈現的不同層次:戲劇產製中,有限的資源條件下演員與舞台工作者的如何共存平衡、在有限的資源競爭下,物種之間如何共存平衡、跨國與在地如何共存平衡――人類如何可以看見且能面對即將到來的滅絕世代?相較於口號性地理解環境保護、物種共存,也許這次計畫中更可貴的是將一組組關係與實踐過程在不同國家進行嘗試,從劇場實踐出發開始對永續議題進行反思,並讓觀眾在離開劇場後,能夠帶著自己與萬事萬物連結的感性與想像,一起思考不同尺度的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