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奕臣與林怡秀合作的「城市塵埃――實踐街一號登月計劃」針對活化閒置空間與地方再生相關案例進行研究。計畫源於對臺灣藝文環境的探究與自身經驗,並進一步探問如何反映在藝術家創作、空間經營、藝術進駐實踐,以及藝文政策等的發展變遷,帶出1990年代至今的藝文生態觀察,企圖透過場域實踐串起民間與官方的資源,開啟目前官方治理框架外尚缺的藝術動能。同時規劃四場座談,鎖定幾個隨著時間推進迎來的重要階段,並邀請在這些不同階段參與過現場的藝術家、官方決策者,和藝文空間經營者分享與討論。此外,亦於進駐期間發行《登月者通訊》報刊。
「城市塵埃――實踐街一號登月計劃」(簡稱「城市塵埃」)的構思源於郭奕臣和林怡秀對臺灣藝文環境的探究與自身經驗,反映在藝術家創作、空間經營、藝術進駐實踐,以及藝文政策等的發展變遷。藉由兩條路徑鋪展其關注範疇的討論,帶出1990年代至今的藝文生態面面觀,亦企圖透過場域實踐串起民間與官方的資源,開啟目前官方治理框架外尚缺的藝術動能:郭奕臣以創作為方法,試圖由展覽打開對話;林怡秀則透過報刊呈現的資料研究與座談舉辦做為回應。那麼,為什麼說是「那個空間」?老實說,幾次訪談裡,每當要使用廢墟或閒置空間等用詞時,我總感到些許礙虐(臺語ngāi-gio̍h),覺得無法再一言以蔽之地指涉這些處於棄置、不敷正常使用狀態的空間。林怡秀在談及座談構想時也回應道:「我也還在思考該用什麼辭彙去形容,因為『閒置』其實是官方政策用語,要講是『廢墟』的話,有些事要再定義一下,現在要我直接寫這兩個都不對勁,就先用『那個空間』好了。」
在此之際,「那個空間」的出現彷彿賦予喘氣的空檔,讓我們得以端看那塵埃。
「城市塵埃」選擇已荒廢的中央通訊社宿舍位於臺北市北投區的舊址:實踐街一號為起點(簡稱「實踐街一號」),嘗試在藝術實踐、官方政策以及土地所有者三種立場之間取得平衡點,透過官方資源的挹注,使空間有機會活化為長期性的藝術家工作室,從而發展成具延續性的藝術聚落。土地權責屬於財政部國有財產署的「實踐街一號」在兩年前已面臨拆除的可能,直到此次計畫的開展而暫緩執行,兩人亦獲得北投當地文史工作者、里長與地方議員的諸多協助,經歷繁瑣的公文往來,以及與多個部會的協調。最初,林怡秀認為最理想的狀況便是「實踐街一號」計畫能夠成為由官方與民間共同推動的合作案例。
在原訂的展覽構想上,郭奕臣取材自原本中央通訊社的脈絡與周邊歷史,將其中囊括元素做為政治意識、權力結構等象徵,與「實踐街一號」的空間特殊性進行連結。做為起點的影像是來自中央通訊社記者在1960年拍攝,企圖投誠臺灣的第一架「匪機」:米格–15戰鬥機,並藉由能夠不斷自我複製繁殖的大理石紋螯蝦跟始祖鳥兩個物種特色對應演化與抵抗的概念。郭奕臣進而將「實踐街一號」中獨特的樓梯結構喻為象徵人類跟物種之間的變化,他以一台爬梯機為骨幹,把相關的元素和零件構建為組合體,命名為《Archaeopteryx-O651》。此外,2019年7月20日是人類首度登陸月球的50週年紀念日,而太空跟月球向來是郭奕臣的創作中的主要線索,他進一步將展覽概念發展為「這是人類的一小步,物種的一大步」的登陸想像,呼應太空人尼爾.奧爾登.阿姆斯壯(Neil Alden Armstrong)踏上月球時的經典名句:「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全人類的一大步。」的精神。郭奕臣不僅曾參與「空場藝術聚落」的經營,這幾年,關注藝術家使用空間整合與資源開放的他也於2017年成立藝術家工作室駐村平台「STUPIN」,他提道:「藝術家的空間資源稀缺問題其實全球都有,現在的藝術環境或活動看起來是很蓬勃。但實際上,臺灣這兩、三年內,北、中、南部都有許多經營多年的空間陸續消失。」
以展覽為起手式,目的在於引起大眾關注「實踐街一號」,並得以實際進入空間感受,藉由身體感的喚醒推進到計畫的下一階段。然而,原本預計在同樣於7月20日舉辦的「開放工作室」活動當日,於「實踐街一號」同步開幕的展覽,受到不同因素的影響,從暫停籌備以至終告休止:首先是面臨電影劇組由其他管道,以租借方式中途短期進駐,大幅度地將室內空間翻新到可以居住的程度,迫使展呈規劃需進行相當程度的調整,但兩人也認為有不同的單位或團體以不同的發展方式記錄「實踐街一號」是件好事。另外,「城市塵埃」雖然持續透過正規程序,試圖以空間借用的方法申請進駐「實踐街一號」,最終仍因被認為踩線官方結構而不得進入使用。我們也僅能先透過計畫中的《登月者通訊》以及Facebook粉絲專頁所傳遞的資訊,理解團隊的推進過程。
雖然郭奕臣於「城市塵埃」的創作構想,在由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簡稱C-LAB)規劃,與此次「2019 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簡稱「CREATORS」)相同主題的「城市震盪」展覽中受邀展出。亦因此調整為呼應室內外空間特質――聯合餐廳的樓層結構和園區建物外牆――的視覺呈現。然而,從「城市塵埃」所欲嘗試的實驗性做法,在「登陸實踐街一號未果」之後,過渡到這樣的延伸展出,用個常見的說法,那又會是另一個故事了。相較起來,第二次「開放工作室」時,「城市塵埃」進駐於CREATORS空間的203室內,同時用來當工作桌的乒乓球桌,被加工且回歸成原本用途所舉辦的「公文兵乓球賽」,反倒以略帶戲謔的靈巧行動呼應了計畫中的擾動精神:計畫期間內來往的一份份公文被裝入一個個壓克力桌牌中,看似散置於乒乓球桌上的障礙,亦是外溢於運動規則的擊球標的物。
整體而言,官方定義下的廢棄或閒置空間,隨著政府的文化政策或者空間活化的規劃,逐年從城市中的邊緣角色轉變成為藝文市場的某種風尚,甚至朝向更菁英式與商業化的文創園區營運模式。然而,政府所謂的「活化」不僅產業附加價值的目標導向過於明顯,樣板式的展覽、SOP的流程、關鍵績效指標(KPI)的檢驗,在在反映政策執行者對於藝文產業的理解和文化藝術的價值判斷有著相當程度的矛盾,以致於「活化該是如何?」迫切需要從政策結構上進行批判。「城市塵埃」也在經歷各種變數後,將計畫重心著重在結構性問題的探討,並試圖檢視當下:「在這個時代的藝術家跟這個時代城市裡不被需要的空間,要如何連結?連結的過程有什麼不同?」
在此基礎上,林怡秀規劃的系列座談以1990年代的時空背景為起始,鎖定幾個隨著時間推進迎來的重要階段,並邀請在這些不同階段參與過現場的藝術家、官方決策者,以及藝文空間經營者進行分享與討論。這樣的想法也來自於她求學期間曾在臺中「20號倉庫」的打工經歷,約莫自1999至2000年起,見證鐵道藝術村的發展從璀璨尾聲到漸趨乏人問津的狀態。對她而言,鐵道藝術村尤能做為探討官方因應城市發展、產業結構改變,將國有土地轉型為藝文空間使用的案例,雖然鐵道藝術村與酒廠都是該政策下最一開始釋出的空間類型;然而,日後又因鐵路高架化或都市更新面臨區域規劃整新的狀況,政府對於鐵道倉庫使用必要性的考量,連帶對於藝術文化的想像都大幅翻轉。
第一場是由姚瑞中和賴志盛主講的「廢墟地圖:從非常廟宇國家氧,談1990年代空間佔領行動」,兩人著重討論所謂廢墟之於藝術家的創作關係,及其在1990年代所呈現的生猛樣態。當時,無論個人或團體,多藉由空間本身的強度刺激出較為曇花一現式的現場創作,或者純粹在空間裡做些事。然而,藝術創作的身體、行動與環境之間的痕跡或者「去痕跡」的展現,也隨著時代變化,經歷了某種質地上的改變,包括來自政治上的刮除或者時空遞嬗自然地打磨。姚瑞中對林怡秀而言是重要的破題角色,除來自於他當時的創作經驗,也包括他曾參與過私人與商業空間的經驗。另外,姚瑞中自2010年開始便出版一系列的專書《海市蜃樓:台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踏查》,至今已出版了七集。
第二場「替代空間:從地方到官方治理的化外之地」將探討時間點推進至文建會(2012年升格為文化部)開始推動「閒置空間再利用」政策的2000年,講者之一的林平便是當時鐵道倉庫進駐相關規劃官方決策單位的代表人物,與談者則是現任嘉義市立美術館館長賴依欣。嘉義市立美術館鄰近嘉義火車站,其管理權責範圍也包括嘉義鐵道藝術村和嘉義文創園區,林怡秀尤感好奇賴依欣做為目前館舍的管理者,在歷經19年後,會如何思考與管理當初因應政策而於2000年7月開放的嘉義鐵道藝術村。座談中,兩位分別從20號倉庫與嘉義鐵道藝術村的空間與營運發展,探討官方資源的使用和態度在時代上的變化及其緣由。林平提到20號倉庫自2000年6月正式對外開放,並確定已在2018年底暫停營運,這當中權力結構的關係涉及多種社群,包括部分被視為「原住者」並在政策推行前即進駐的藝術家、專業委員、在地藝術工作者、經營管理者、政府官員、建築師甚至是民意代表。其中「原住者」的情況在嘉義鐵道藝術村甚為顯著,賴依欣提到有部分倉庫為五位在地藝術家,在當初中央與地方政府單位皆無足夠預算經營鐵道倉庫的情況下,自費承租進駐至今,且多做為個人畫室使用。進駐的「翻桌率」因而無須太過頻繁,除此之外,藝術村的展覽與進駐藝術家的創作也不一定有必然的因果關聯。縱然兩個鐵道藝術村有其在歷史上與文化上的重要意義,但其藝術網絡發展的侷限,卻深受都市治理進程或文化政策規劃等影響,甚至有來自政府不同局處,對於文化資產存續與否或者所有權劃分的箝制。林平談及其中的關鍵思考便是在於「如何讓藝術文化的意義大於其他的公共利益,但這並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解決方案。」
接續的「共享空間:從國有之地到共享之所」座談,我們可以透過「島東譯電所」與「Lightbox攝影圖書室」兩個例子,瞭解到國有或市有空間如何透過民間非營利團體的運作,開展出關於社區耕耘、社群連結和資源共享的空間營運經驗。「島東譯電所」為廖脩博回到家鄉花蓮,在新舊城市景觀融合的「溝仔尾」街區,承租過去台鐵宿舍群僅剩的房舍空間,與母親共同打造而成。自2018年3月開放至今,舉辦過藝術展覽、嘻哈音樂講座、以自身客家文化背景延伸的飲食交流、與國立東華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學生所組的「花蓮畫派」串連的「夜間寫生」計畫,乃至舉辦「淡季藝術季」等活動,細火慢熬地將藝文風景,呼應「譯電所」作為摩斯密碼的翻譯場所之意涵,轉譯並融入街坊鄰居的生活環境。而「Lightbox攝影圖書室」則是曹良賓藉由自身從事攝影創作、策展和教學的經驗,規劃出以攝影為主題,提供欲進行相關研究或興趣使然的任何社群進行交流、資源共享與共學的平台。空間以圖書館的概念面向公眾,收集並整理攝影出版物,同時舉辦相關講座與發表活動。曹良賓觀察到臺灣攝影資料匱乏、學習攝影所費不貲、以及因應數位時代變遷而使得社群交流不如以往深入等現況,有鑑於此,他強調「Free to All」是「Lightbox攝影圖書室」的重要精神與實踐。那麼,不營利的藝文空間要如何生存?除了申請政府補助之外,「Lightbox攝影圖書室」亦成為獲得理念認同而得以經由群眾募資與專門贊助持續營運的實際案例。
最後一場講座「缺席空間:重逢在月光樹影下的此曾在」邀請了過去至今持續在廢墟裡創作的藝術家葉偉立分享自身的藝術創作,特別是他自2003年起,與寶藏巖共處長達約四年半的經驗,從最初進駐場域的全然陌生,與之生活而逐漸熟稔,到離開之後整理思緒並呈現的過程。另外,也包括其近年於水湳洞所進行與藝術家葉世強相關的創作計畫。林怡秀在籌劃講座時提到葉偉立的創作之於空間裡的勞動和自身生命的時間點運作甚為相關。她說道:「這代表著他不是把作品放去廢墟,而是把廢墟變成作品。他是在廢墟裡面進行勞動,然後讓空間經歷整個勞動過程。但空間並非經歷這樣的過程就會變成作品,而是使之一直處在過程中。」有趣的是,葉偉立在座談中對於C-LAB仍處在持續變動的空間型態的詮釋――「假如C-LAB是一個計畫的話,那便還在籌備當中、還有很多目標未完成」――似也呼應其創作特質所具備的洞見。郭奕臣形容的「尚未被定義而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狀態」,透過他與葉偉立的創作經驗,亦反映出場域跟藝術家、空間跟創作如何相互影響、發酵並延續成為自身的創作脈絡。另外,兩人也共同針對系列座談觸及的命題與「城市塵埃」計畫進行回顧與反思。透過「廢墟地圖」、「替代」、「共享」、「缺席」幾個關鍵字串起的討論中,「塵埃」的意象似乎也從「廢墟」或「閒置空間」的普遍用詞中逐漸跳脫而出,成為具創造性、實驗性和差異性的藝文生態再想像。
隨著觀察「城市塵埃」過程的這段期間,也使我對「CREATORS計畫」的實踐現況格外關注。首先,當「實體進駐空間」是為可依團隊需求申請的彈性選項,那麼「開放工作室」活動的既定或常態形式是否仍適用於所有團隊?又,就「CREATORS計畫」初衷的創研支持精神而言,其實驗性之於「開放工作室」(或說執行單位執行期許的公眾交流)的展示性是否有矛盾之處?兩者之間是否有更多元的規劃可能?如同賴依欣於座談時提及進駐計畫「是否需要一直對外開放與交流?」的反思,尤其在「CREATORS」之外,一般的「藝術家駐村」能否藉由執行單位所提供的時間與空間上的資源條件,更充裕地成為她所形容的「藝術家練功房」,更有助於支持創作者專注於藝術創作的思考與實驗過程,而非讓「打開成為一種藝術家創作生態的觀光」變成更大的亮點。另外,當部分CREATORS團隊在計畫發展進行途中,被納入了C-LAB相近主題的展覽時,「CREATORS」的定位是否會因與展覽略顯重疊的界線而變得模糊,又是否可能使得受邀團隊面臨部分呈現上的折衷,或者成為某種腹案。在其他的藝文進駐單位裡,亦有藝術家在駐村期間的創作被臨時性地加入該單位展覽的處境。這些皆值得我們再次省思進駐計畫所伴隨著向公眾開放與時效性的成果展示所構築的某種制式化的藝術公約。
回想郭奕臣曾提及計畫的初衷在於「探討一個還沒被探討或者不在官方規則裡面的狀態,並藉此突破既有框架。」弔詭的是,「城市塵埃」雖獲得官方資源補助,但是,當計畫實際碰觸到官方結構的癥結問題後,卻無法有結構性地推進,相關行政程序加諸的阻力反倒使得計畫前期窒礙難行。兩人暫時從不得而入的實體空間轉換到紙上與數位空間――包括《登月者通訊》以及未來其他可能的紀錄或出版形式――延續計畫關注的討論。衷心期待將來仍有機會「登陸實踐街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