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父親從農村北上來臺北打拼,舉家搬遷到被眷村包圍的六張犁,對普遍偏藍的都會生活感到滿腔憤慨;幼時的我看著電視機裡正襟危坐的李四端,耳邊是父親激憤的旁白與政治解析。那年正值臺灣解嚴前後,政治風起雲湧,我父親說,中華民國是個極權的國家,我們住在一個不自由的島嶼。那年我五歲,此言在心中造成龐大的震撼。
當時的我,舉頭所見的人們均自由地起床,自由地上學,自由地選擇想吃的食物,自由地行走,自由地呼吸,看著白雲、自由地在腦中做著各種白日夢,簡直可謂自由的美麗新世界;在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所謂自由,是一相對的存在概念,一抽象的認知模式;因為其之抽象與模糊,人們花了巨大的精力,搬運石頭、搭磚砌瓦,製作各種紀念碑,嘗試使它具體化,以聳立於世,永垂青史。
2019年5月18日,我來到韓國光州,展開為期42日的亞洲文化殿堂(Asia Cultural Center,簡稱ACC)駐村計畫。在這段時間,我身居地底深處,與龐大的民主紀念碑一同永垂不朽。
ACC為一巨大的建築結構體,其佔地16萬平方公尺(約為八個臺北市立美術館),號稱全亞洲最大的文化中心,其以舊全羅南道廳與周遭政府用地改建,由韓裔美籍建築師桂成宇(Kyu Sung Woo)操刀,被定位為紀念館、市民廣場與城市公園;因所在地為光州事件1發生地,建築師強調:一切的事物應以民主為最高點往下「反向發展」,並將建築體往下挖掘興建,簡而言之,便是將市中心挖了一個巨洞,從此以後,時光倒流,人類重新以穴而居。
首次抵達ACC的我走出地鐵站,跨過水泥結構的大門,沿著漫長的緩坡一路走下,迎面而來的是一弧狀廣場,左側是長達數十公尺的電子屏幕,右邊是一字排開的ACC兒童博物館(ACC Children)、ACC文化交流部門(ACC Culture Exchange)、ACC創作部門(ACC Creation)、ACC檔案與研究部門(ACC Archive & Research)與ACC劇場(ACC Theater),各部門建築體蜿蜒成型,構成巨大的圓弧表面,開放式廣場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帳篷,巨大花圃裡,熱帶植物生長在鋼筋水泥之間;在這地底世界行走,頭上灑下電子螢幕光芒,心中有種時光旅行的奇特感覺,似乎,在那遙不可及又觸手可得的未來世界當中,人類已建立了一科技烏托邦,在那,與自然共存的大同世界以花圃和空中花園為形式,並以掃地阿姨日夜修剪、施肥、噴灑農藥而達成完美和諧。
初來乍到ACC,主辦方便安排我去參觀「光州事件紀念館」(May 18 Memorial)。紀念館為舊全羅南道政府大樓,日治風格的磚造建築複合鋼筋結構,呈現現代與古樸交錯的視覺趣味。館內共分多層,從光州歷史背景開宗明義,一直到韓戰前後複雜的國際情勢、冷戰關係、強人政治、到民主化運動。
光州所處之地為全羅道,地處偏鄉,經濟發展較慢,同時民風強悍,農民鼓譟、起義頻繁,知名者如1860年創立的「東學」,農民領袖崔濟愚結合儒、佛、道三教之說,外加巫術信仰,教旨講求人人平等,反對封建主義,頗有前社會主義味道;崔濟愚帶領農民種田祭拜兼練兵,成為能夠顛覆朝廷的農民力量,東學黨叛亂多年,朝鮮李氏鎮壓不果,於是奏請清廷出兵相助,此舉給了日本口實,引發了甲午戰爭。東學黨的故事讓我想到臺灣南部的一貫道,結合多教信仰跟地方勢力,搞宗教儀式又搞社會運動,只可惜臺灣農村凋零,如今叛亂需考慮代步車蓄電能力。
類似於臺灣的省籍情結,韓國則有道籍情結。韓國不僅南北對立,也有東西對抗,韓國西側為古稱湖南地區的光州與全羅道,東側則為古稱嶺南地區的釜山、大邱與慶尚道,全羅道與慶尚道的對立,遠自新羅聯唐消滅百濟,到近代強人朴正熙主政之後大量晉用大邱慶北人士,並側重在慶尚道地區發展工業,造成全羅道居民的相對剝奪感;相對貧窮、政治思想進步的全羅道,與相對富裕、政治保守的慶尚道,兩相對立之下,成為日後光州事件的導火線。
我在展間中遊走,漫步在光州事件複雜的關係網絡當中,其中多個人物、事件的發生相互交疊、彼此有關;展間陳設以文件、文物、口述歷史為主,融合媒體科技、環狀投影、立體呈像,並搭配大型裝置,製造出事件當時黑暗、混亂的焦躁感。最後一間展間是挑高的水泥屋,木頭天花板灑下道道陽光、映照著成百雙懸在高空的白色布鞋,耳邊傳來悠揚的古典樂聲,各種感官經驗交相脅迫大腦神經,從中蹭出幾道人類普世同理心的淚痕。
藝術村、基金會、美術館,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成千上萬的駐村單位如同漂流銀河中的繁星;當你搭上飛機、踏入異地、走進不同機構大門,你抵達的,是一個個具體而微又自成一格的平行世界,其公轉自轉,在國家政策、市場經濟、與跨國金錢流動之間運行,其微小存在與周遭宇宙拉扯、產生磁場、創造生存法則的地心引力;你在其中遊走、摸索、合作、對抗、找尋生路,並進行一段在迷霧中摸索而行的卡夫卡式旅程。
初次抵達ACC的我,走進了門廳稍顯陰暗的ACC創作部門(ACC Creation)。我坐在稍顯狹隘的辦公室內,啜飲即溶咖啡,眼前成排的辦公桌上堆疊著檔案夾、文具組、公仔與團購的海綿蛋糕,辦公室內塞著十人上下的藝術行政,臉上粉底遮蓋長期加班所遺留的淡淡粉刺,空氣中飄散著公立美術館辦公室特有的凝著氣氛。
創作部門的業務,除接待國際藝術家駐村之外,也包括器材之維護與租借、工作坊管理、與展覽工程之執行,職掌範圍之大,約是國立臺灣美術館加臺北國際藝術村兼營阿通伯器材行;ACC創作部門備有prototype工作坊、木工工作坊、電焊工作坊、3D列印工作坊、攝影器材室;prototype工作坊類似於自創實驗室(fab labs),基本功能為提供prototyping所需的工具與器材,從基本的電鑽、各式電子零件、電焊機,到較昂貴的設備如雷射切割機、CNC切割機等一應俱全;木工工作坊則包括切割床、各式電鋸與打磨機;3D列印工作坊則有3D掃描機(手持式與支架式)、各式3D列印機(線圈式、粉末式、光固化式);攝影工作室則包括各式燈具、軌道、腳架、水平機跟專業單眼攝影機。
總體來說,ACC投資了可觀成本,建立如此規模龐大的工作坊。但對使用者來說,此事卻好比老實人尋斧,華麗硬體設施如同河神賜予的金斧頭,僅管乍看頗具說服力,未必代表使起來便能虎虎生風;ACC工作坊儘管工具齊全,卻面臨人力短缺的問題,技術人員不僅需一人管理數十台機械的操作、維修與租借,還需處理主管單位的繁複文書作業,因此,每台機具供使用的時間,往往與技術人員有空時間成正相關;此外,在使用工作坊前,藝術家還需上所謂的「安全教育課程」,其為時三小時,內容包括翻閱幾十頁厚實的講義,並在安全教育影帶中觀賞電鋸劃過手指、釘槍打入大腿、鐵鎚敲打五臟六腑等血肉模糊、紛飛的畫面,並且,課程時間安排為單位表定、而非依照每個藝術家的工作需求,筆者的駐村從5月中開始,「安全教育課程」則安排在6月初,因此工作期程停擺足足兩週的時間;除此之外,大至使用3D列印機,小至借用0.5mm鑽頭,一切器材之使用,均須在兩天前提出申請,如此繁雜的文書要求、無限期的等待,成為藝術家哭笑不得的工作狀態。
光州是個清爽、安靜的城市。早晨的地鐵站總是有幾個阿桑在掃地,在一塵不染的車廂上,年輕人低頭沉溺於手機裡的虛擬世界,老一輩的阿伯則抬頭挺胸、對所有不幸與其目光交對之人投射出熱切的雙眼;鬧區錦南路被潮流服飾、手作咖啡跟手機飾品店所佔據,路上是如織的青少年,男的頂著捲髮、鬢角剃高的鍋蓋頭,女的則一律黑長髮、厚重粉底加上一抹豔麗口紅,粉紅色髮捲在瀏海上隨風飄逸;夜晚,廣場上點起各色燈光,民歌歌手在台上唱著抗議歌曲,一邊酒醉的上班族沿著人行道攙攙而行。此情此景,很難想像在30年前政府坦克曾隆隆壓過錦南路,廣場上擠滿黑壓壓抗議人群,機關槍掃過全羅南道廳,民兵倒下,肝腦塗地。
光州事件是光州的幽魂。這個城市的繁榮表象下有一種悲傷、肅殺的氣氛;如此的感覺偶爾顯露在老建物上殘留的彈孔、地鐵站所堆放的成排防毒面具、悄然無聲的公共場所,與老一輩的那張緊繃面孔,似乎,威權時代、軍隊、抗議歌手、死去的民兵仍活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在不經意間從生活細節中滲透而出。
ACC也許就像光州事件一般,矛盾地反映了社會的集體記憶與選擇性遺忘。ACC的成立,標記光州事件對韓國民主化歷程的重要性,也代表歷史對光州市民的平反。但文化殿堂之不接地氣,也往往成為當地人多所詬病之處。
在駐村期間,時常耳聞當地藝文人士對ACC的批評,內容不外乎其展覽項目大多是將國外藝術家引進光州,當地藝術家少有機會在館內展演,或是ACC營運上借重首爾的藝文團隊,而少聘用當地人才,又或是ACC的菁英傾向、展廳的大而無當、館內餐廳與咖啡廳之缺無,種種原因均將當地人拒斥於門外;如此,政府政策、單位營運方向、圈內人耳語與在地剝奪感相互催化,ACC作為以文化再造城市的雄心壯舉,似乎又再一次地,像是強加到全羅道這片土地上的中央政府意志。
這次的駐村計畫以「ACT藝術節」(ACT Festival)為最終成果呈現,展期共七日(2019年6月22日至28日),與新媒體藝術節「國際電子藝術研討會」(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Electronic Art,ISEA)共同舉行。
ACT藝術節以「食物駭客」(Food Hack)為題,著重的議題包括食品的生產與消費和其與生物科技的關聯性;ISEA則以「城市之光」(City of Light)為題,著重在電腦圖像、投影、數據視覺化與計算機美學(Computational Aesthetics)。兩檔共同舉行的展覽擴及ACC四大展廳,集結幾十組韓國與國際藝術家,展覽規模類同於小型雙年展;為配置為數眾多的藝術家,策展團隊使用了大量木作與隔間,儘管讓每個作品有獨立展示空間,卻也讓展間稍顯擁擠,影響整體觀展經驗。
展品中有不少讓人耳目一新的佳作,如韓國藝術家Yaloo所製作的光雕投影(projection mapping),以海帶做為元素、混合電玩與網路文化的視覺語言,讓觀者置身於既現實又虛幻的次元世界;展間一頭可見喪禮花圈突兀地豎立在走道,其為英國團體FRAUD(Audrey Samson & Francisco Gallardo),FRAUD探討數位時代下資訊的生產與消亡,質問使用者是否有銷毀自身數據、「被網路世界遺忘」的權力,並以「數據死亡」為題,製作想像「數據喪禮」的系列表演與裝置作品。
也有些作品牽涉複雜的程式編寫與繁複製作流程,如Johnny DiBlasi的大型懸吊式數位網絡,或Carlos Castellanos & Bello Bello的人/植物溝通系統,在技術層面頗有科技突破之野心,在最後呈現上則稍嫌虎頭蛇尾。
新媒體藝術節則是一場華麗炫目的電腦展、同人誌大會、與創客聯誼大賽,這裡集結了各大專院校師生和與商業絕緣的藝術家們,以三四年前最新、最炫的科技,在傾頹的工作室內利用批改學生作業的課餘時間所做出的驚人傑作。走在ACC的展間,我想像著一個被科技完全掌控的未來世界,那裡是否有操控一切、掌握人類生殺大權的天網?或是在核輻射的廢墟當中行走著的機械骨骸?或是,未來世界將會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新媒體藝術節,在其中,科技其實從未往前邁進,所謂的人工智能、機器學習、大數據不過是黑暗展間中以投影機和LED燈所創造的幻境,在這場電腦與人腦的永恆騙局之中,活在虛實共存的虛幻裡。
在光州駐村的這段時光當中,我常常想到當年從農村來到臺北的父親,當年父親的一席話,似乎仍銘刻在整體社會的意識深處,從此以後,不論政黨再怎麼輪替,臺灣都仍將是個不自由的島嶼,不論未來世界如何燦爛,島民將永遠回首過去,對古代帝王與歷史偉人感到緬懷。
ACC既稱為「亞洲文化殿堂」,地點又設定在韓國民主化重要事件發生地,其本身便是韓國國族主義的投射;對我來說,ACC的存在是多重的,它讓人目瞪口呆、刮目相看,同時又自相矛盾、讓人摸不著頭緒並偶爾稍顯荒謬;在硬體上,ACC具備世界一流的資源,其建築結合地景、歷史建築、開放廣場、親民設施,不僅有美學上的創新,也巧妙反應光州特殊的歷史背景;除此之外,ACC每個部門也各具特色,ACC創作部門有金錢買得到的最好的配備,ACC兒童博物館之寬闊、明亮讓歐洲所有的兒童館都相形失色,ACC圖書館藏有廣泛又細緻的亞洲藝術文獻,ACC劇場設計之前衛世上少見;但弔詭的是,ACC 實際上不被當地民眾所使用,其所在地點位於光州最精華的鬧區,周圍流行服飾店、咖啡店林立,從早到晚車水馬龍,照理來講應人潮洶湧,但一旦跨入ACC大門,就像掉入冰冷的異次元世界,每檔展覽除了開幕時湧現小撮人潮,其餘展期總是上演三個導覽人員追著一個觀眾跑的奇怪場景。
如此矛盾性也反映在ACC的展覽運作上,初來乍到的我曾對於韓國展館的行政細膩度刮目相看,在展覽前兩個月,承辦人便跟藝術家確定展覽規劃圖,期間,策展團隊開了多次的佈展會議確認所有細節,展前一個月,每個展覽者都收到一份厚實的木工圖與施工藍圖;但弔詭的是,儘管有最詳盡的時程規劃、最充分的討論,本展覽卻面臨嚴重的施工延宕,導致藝術家進場時間嚴重壓縮,時程的壓縮造成連夜趕工的狀況持續發生,疲憊之下,月前辛苦製作的計畫表、施工圖、佈展會議討論的細節被拋諸腦後,最後,一檔展覽還是就這樣急就章地完成了。
在ACC,我接觸的絕大多數行政人員都對藝術有高度熱誠,並有韓國特有的堅強工作韌性與敬業精神,儘管如此,年輕藝術工作者面臨的是公部門普遍人力短缺、工時過長、與繁複文書作業的要求;每個展覽光鮮亮麗的開幕晚會,背後都是體制裡狹處逢生的辛苦成果。
韓國經歷傳統儒家君王政治薰陶、殖民歷史、冷戰結構,一直到近代的民主化轉型,如此政治格局改變在短短的一兩個世代之間發生,也許,ACC所反應的,便是此歷史背景下的社會慾望與焦慮;其宏偉的建築、寬闊的廣場,讓人想起中正紀念堂,只是每年約聘的藝術行政取代了閱兵交接,兩者相同的,都是將「民主」此抽象概念崇高化、紀念碑化的慾望,從這個層面來說,也許ACC的建築體本身就已是韓國魂的完美展現,而展覽品質、參展人數、設備之更新等瑣事,都已是其次的問題。
ACC的矛盾存在,也關係到我們對民主的想像,究竟「民主」該如何再現?是該如古代帝王宮殿群,宏偉卻滿是肅殺之氣?又或是菁英式的美術館,國際好評不斷卻被在地人視為禁區?又或是舊工廠轉型文創園區,成為網紅打卡聖地、卻被藝術圈鄙夷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