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N
駐地

沖繩動物園:島民的自傲與自卑

沖繩動物園(又名沖繩兒童王國,Okinawa Zoo & Museum)。圖/陳佑而提供
Info 相關資訊
發布日期2021.05.26
撰文 陳佑而
動物園環境教育生態

不知不覺已經在沖繩住了八年。八年前從一座大一點的島搬到了一座小一點的島,從一開始就覺得沖繩有某種味道和臺灣又像又不太像,熟悉又陌生,最近才終於想清楚這股味道是什麼,對我來說應該就是一樣身為島民,對自己島嶼的自傲同時又感到自卑,矛盾交織的味道。

我從來就對日本沒有什麼憧憬,更沒有想過要到日本留學,頂多覺得:啊!日本的綜藝節目真的很好看,學了一些平常用不到,真的用了會被揍的日文單字。現在在日本工作生活的現實,應該會嚇壞當年的自己。當初是在臺灣就讀研究所的時候,有機會跟沖繩縣立藝術大學(Okinawa Prefectural University of Arts,簡稱沖繩藝大)交換留學的機會,剛好當時自己的創作也碰到瓶頸,也沒有想太多,日文五十音大概記住了八成左右就衝了。想想也許正是因為對日本沒有特別熱愛或厭惡,所以八年來才能一直在觀察的時候保持客觀。

藝術創作的自傲與自卑

沖繩縣立藝術大學的課程現場。圖/陳佑而提供

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簡稱北藝大)到沖繩藝大交換,最大的衝擊是沖繩藝大雕塑學系近乎苛求的整潔度,以及學生們(我個人有接觸到的)對自身創作的無自信和對他人創作的無感。說實在的,在剛到的時候,因為過去接受太多日本一切好棒棒的洗腦,剛開始一直有小國小民到泱泱大國的,對,莫名的自卑感。但一旦客觀來評估現實狀況之後就覺得謙遜可以但自卑是不必要的。習慣臺灣的藝術大學生態的人應該或多或少有見識過評鑑時,學生和教授或評審委員唇槍舌戰、唾淚交織的激烈場面。我在北藝大的時候,評鑑的時候常常聽到教授對學生作品的的評語是:「妳/你的創作就是自我安慰,小情小愛」。如果北藝大的學生們創作是自我安慰,那沖繩藝大的學生創作就是除了是自我安慰之外,教授還會在評鑑的時候幫忙一起安慰你。在北藝大工作室做作品時候總是大家互相討論作品,爭論有或沒有意義的論述,爭論小情小愛如何堆疊成這個時代的樣貌云云;但在沖繩藝大幾乎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因為沒有打掃乾淨工作環境被討厭就好。當然這也牽涉到日本和臺灣基本教育方針的不同,文化上對於高等教育和當代藝術創作者的期待也有所不同。

在我看來,沖繩有獨樹一格的歷史背景和文化,獨特的自然環境和特有的雕塑素材和手法。不論是在地文化底蘊還是材質技法,沖繩根本是創作取材的寶庫。雖然可以感受到沖繩藝大的教授們或是畢業後還在繼續努力創作的校友們以沖繩素材或是意象做創作時的自豪,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多數沖繩的創作者在面對日本本島或國外藝術家、策展人的時候都會展現一種莫名的卑微感,就像鄉下人進城不知為何會展現出的卑微感一樣。當然這跟日本本島不論是藝術圈內或圈外都多少有看不起沖繩的氛圍有關。好戰的臺灣人如我,自認沒什麼好被看不起的時候雖然不會立刻開戰,但也絕對不會服輸。但沖繩人也許是愛好和平不好戰,也許是已經對這種差別視若無睹,我在學期間幾乎沒有看過或聽過有人對這種狀況發表意見。硬是跟他們討論這件事的話多半是得到:「哎呀,事實就是這樣沒辦法啊!」之類的軟投降。

當然沖繩的當代藝術現況還有更多複雜的問題。沖繩本身在當代美術館,畫廊和藝文活動的匱乏、日本人更重視傳統藝術而非當代藝術、日本很少有像臺灣一貫的專業美術教育等,種種問題交疊出的大環境與結構性的問題,不是我個人可以完整評論的。反觀臺灣的藝術創作者們,多元文化勃發的生命力和互相激撞的火花,還有讓創作者們得以餬口的藝術市場,雖然還有很多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但身在異鄉的我仍然十分以臺灣當代藝術的景況為傲。

對於自然的自傲與自卑

博士班畢業後進入沖繩動物園(又名沖繩兒童王國,Okinawa Zoo & Museum)工作,雖然正式成為動物園員工也才一年半,但從大一開始我就在臺北市立動物園裡閒晃當志工,來沖繩之後也在沖繩動物園當了五年的志工,博士論文內容也跟動物園有關,我想用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沖繩人面對沖繩原生自然時的自傲和自卑。

在博士班放榜的當天,為了慶祝和友人一起騎機車到沖繩動物園玩。當時是平日的下午,我們在逛動物園的時候剛好碰到印度象的飼育員帶著大象出來散步。這對於曾在臺北市立動物園當了六、七年志工的我來說,三個飼育員,沒有鐵鍊、沒有圍欄,大象就在園內跟遊客同一個空間在人工湖邊散步,這畫面簡直不可思議。飼育員只牽著大象的耳垂帶領她方向,動物和飼育員的互信關係緊密地令人不可思議。當下,我就決定到沖繩動物園當志工,用破爛的日文面談,然後就跟園內的馬玩了五年,跟著飼育員們到處上山下海觀察生態,五年後我也正式成為動物園的員工了。人生走到這一步居然完成了小學低年級當時許下的夢想,不可思議。

沖繩動物園中獸醫正在餵印度象吃下午茶。圖/陳佑而提供

沖繩動物園是一個典型的地方小型動物園,二戰後民間團體為了給當時的兒童帶來夢想,因而出資創建了這座小小的動物園。一開始是以遊樂園為主,飼養的動物就只有幾隻日本貍。到後來起起落落,最慘時也閉園了一陣子。一直到動物園的部分漸漸擴充整備,兒童博物館落成,才發展到現在的規模。我們目前有兩隻印度象、四隻獅子、三隻長頸鹿、兩隻河馬和其它一些吸引人的異國野生動物,但從我第一次入園到現在,最喜歡也最珍愛的是我們動物園飼養了幾十隻琉球狐蝠、大冠鷲等原生蟲魚鳥獸的琉球狐蝠生物展區和本土家畜。

琉球狐蝠有著翅膀的、毛茸茸的身體和圓滾滾的眼睛。圖/陳佑而提供

我對臺灣狐蝠1的記憶停留在幼稚園到小學低年級時的山產店。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有一次在市區的山產店旁,我趁著媽媽在跟阿姨說話時,偷偷靠近放在山產店外,媽媽說很髒不要靠近的狐蝠籠子。我記得牠們翅膀的皮膜、毛茸茸的身體和圓滾滾的眼睛,也記得當時的我著迷地看著這些奇妙的生物好久。也記得牠們有一種甜甜的、野性的刺鼻味道。後來長大到臺北市立動物園看到臺灣狐蝠的時候,牠們已經瀕臨絕種,甚至連動物園都沒幾隻了。當時的我隔著玻璃遠遠地看著吊掛在人工岩洞頂的黑毛球,卻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小時候所嗅聞到的那股狐蝠的味道。

初來到沖繩沒幾天,我就被晚上飛過頭頂的琉球狐蝠感動到幾乎落淚,最近也終於想起來為什麼第一次聞到琉球狐蝠的味道會有一種熟悉感。對沖繩人來說琉球狐蝠就是日常,是生活的一部份,就像和平廣場的鴿子或是東京上野公園的烏鴉一樣沒什麼特別的,但過了八年,晚上聽到狐蝠在窗外樹上吵架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好幸福。原生生物和家畜是最可以感受到一個地方的自然環境與文化相輔相成的關係,不同的自然環境所造就的文化特徵對我來說就是最迷人的地方,因為狐蝠串起的人生記憶也是。

沖繩和臺灣一樣,島嶼環境創造了許多特有種。其中有很多物種也是瀕臨絕種或是已經絕種,但也很幸運的有像琉球狐蝠一樣,順利和人類的生活共存的生物。也許是因為這樣,沖繩人對本地的生物們不以為奇,來動物園的遊客常常會說:「沖繩本土的動物沒什麼好看的啦,啊不就蝙蝠啦、蛇跟青蛙之類的。」然後速速衝去看獅子和大象等。但這樣的情況在臺北市立動物園也是一樣,看著臺北市立動物園努力在大貓熊貼文的中間穿插其他冷門動物的相關訊息,「物以稀為貴」的問題也許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都是這樣吧。也許也是因為沖繩人對自己土地的自然環境沒有太多的興趣,加上沖繩的普遍貧窮和教育資源不足問題,沖繩的自然生態研究學者大多是外地人。看著這幾年臺灣人對臺灣原生生物的關注度越來越高,一方面慶幸臺灣也許還來得及保護自己島上的自然,一方面對於要怎麼才能在沖繩創造出對自然生態關心的覺醒潮而感到焦心。

「琉球棘螈」是沖繩政府指定的天然紀念物。圖/陳佑而提供

就是因為意見不同所以才需要相互溝通,重新一起建構對共同未來的想像,有了共同的想像,就算模糊也知道該前往的方向。

臺灣這幾年有很多年輕世代投入本土文化和自然的教育活動。意識到自己擁有創造未來以及保護家鄉島嶼力量的年輕世代,對和家鄉島嶼有關的一切事務積極參與,捲起一股巨大的覺醒潮。在一邊跌落、一邊爬起來的同時更堅定地理解自己想要爭取的是什麼。而這股潮水在我的觀察看來,顯然還沒來到沖繩。

如大家所知,沖繩有嚴重的美軍基地衝突問題,牽扯到自然保護和開發、政治和經濟等各個層面。每每在發生美軍酒醉鬧事、軍機零件在飛行時掉落到學校、新基地預定地錄到疑似極瀕臨絕種的海牛叫聲等問題的時候,我都在想,如果這些事件發生在臺灣會怎麼樣?我相信如果發生在臺灣,臺灣人會發揮最高的行動力做出對家鄉最好的決定。當然對於這些沖繩的種種問題,雖然我有盡力理解正反方的想法,心裡也有自己的答案,但身為外國人的我沒有太多做決定的權利。所以,當我看著有權利可以做決定卻決定什麼都不做的沖繩人時感到更加無力。我自傲的臺灣島民們知道就算意見不同也應該說出來,就是因為意見不同所以才需要相互溝通,重新一起建構對共同未來的想像,有了共同的想像,就算模糊也知道該前往的方向。

沖繩動物園中的與那國馬懶懶地躺著。圖/陳佑而提供

身為島民的自傲

我熱愛著家鄉的臺灣島,也熱愛著我決定終老一生的沖繩島。我認識的沖繩人雖然對自己的島嶼抱著莫名的自卑,但他們都愛著沖繩島。在驕傲的臺灣島民如我眼中,沖繩島民們所懷抱的不必要的自卑實在比自傲要多太多了。我想有很多臺灣島民也對自己的島抱持著自卑感,但我想說對於家鄉島嶼的未來是住在島上的人們可以決定的,對於這座島來說什麼是好的、而什麼不好,也都是由島民們來定義。

在去年寫稿的當時,沖繩正處於武漢肺炎(COVID-19)的疫情高峰中,且至今日疫情只有越演越烈的趨勢。當時很常看到臺灣新聞使用「後肺炎時代」這個名詞,但在沖繩這邊可一直是「肺炎ING」啊。如今,臺灣疫情也處於嚴峻的態勢,且全世界仍因肺炎疫情,各類經濟交流幾乎停擺。以觀光立縣的沖繩全島,包括我們動物園都陷入非常嚴重的赤字狀態。但我想歷經這次的疫情,亦正是一個好時機,讓沖繩人好好想想這座島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以及活在這座島上的自己真正想望的是什麼。而臺灣在這波疫情初期,找回了許多自傲和小國島民的尊嚴,對當時人在異鄉無法回臺的我而言,更增添了一點家鄉的月亮最圓的想像,每每在看新聞時既激動又羨慕。雖然臺灣現在也面臨嚴重的疫情危機,我仍然相信島民們能夠堅守住自己的島嶼。對於決定在沖繩終老的我來說,真的希望沖繩人可以撐過疫情,在這段時間找回琉球島民的自信。

關於動物,關於自然,關於生於島嶼,我們還有好多要學的。一起加油吧。

Info 相關資訊
發布日期2021.05.26
撰文 陳佑而
動物園環境教育生態
Footnote 註釋
01
臺灣狐蝠是琉球狐蝠(Pteropus dasymallus)五個亞種之一。琉球狐蝠屬於大翼手亞目(Pteropodidae)狐蝠科、狐蝠屬下,除了臺灣狐蝠,其他四個亞種分別為:棲息在琉球群島北部的永良部狐蝠(P. d. dasymallus),沖繩本島的折居氏狐蝠(P. d. inopinatus),琉球群島東部大東島的大東狐蝠(P. d. daitoensis),以及琉球群島西南部的八重山狐蝠(P. d. yayeyamae)。參閱自:廖靜蕙,〈臺灣狐蝠再現!曾以為絕跡本島 重磅調查確認花蓮市就有〉,環境資訊中心,2020.02.05。
Author 作者
陳佑而2013年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2019年畢業於沖繩縣立藝術大學大學院藝術文化學研究科博士。現為沖繩兒童王國教育普及職員。
More 相關文章
觀察報告
自然、超自然與一張無盡的歌單:與「引爆火山工程」的淡水基隆河半日遊
我所參與的這個小出航計畫來自於「引爆火山工程」,他們近年致力上山下海,翻轉社會與自然、人類及其周圍生態的位階,並嘗試從中找出找出科學和非科學之間的模糊領域。
發布日期2022.03.30
CREATORS 2021實驗生態跨領域
觀察報告
自然主體的返現:王世偉「打造感官生態系――《弱者》舞台與聲音裝置研發計畫」
王世偉以「打造感官生態系――《弱者》舞台與聲音裝置研發計畫」期望能夠排除以人類為中心的觀點,還原自然生態中各種狀態彼此滲透影響的網絡,並試圖提出一種共生共存的樣態。
發布日期2022.03.09
CREATORS 2021人類世生態自然
駐地
福壽螺回娘家:一場跨越太平洋,物種、生態與藝術的田野調查
在臺灣福壽螺總被當成農害之一,然而為何福壽螺會從阿根廷來到臺灣?由人類學學者、生態學家和藝術家組成的「南美追螺團」也就此誕生,投入了福壽螺的尋根之旅。
發布日期2020.07.13
物種生態福壽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