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京急線(Keikyū Line)沿線車站編號使用的路線記號為KK,在KK39「日之出町站」到KK40「黄金町站」之間,鐵路高架橋沿線是各形各色藝術家的集散地,彷若一處總有事情發生的奇幻小鎮,通稱「黃金町」。
黃金町指的是橫濱市中區的日ノ出町(日之出町)、黃金町、初音町地區,由在地居民、行政機關、警察機關、大學、企業、藝術家,各界聯手發起的「藝術再造社區」計畫,並成立NPO法人黃金町區域管理中心1管理,策展人山野真悟先生自2008年領眾推動街區轉型,現年事已高,轉為顧問。黃金町主要的業務內容包含國際交流、黃金町藝術市集舉辦、空屋及店鋪的再利用、公共藝術再造街景,以及藝術進駐計畫,從2010年起近40位臺灣藝術家曾經於此駐留。黃金町長久以來推動日臺交流與合作,被台灣藝文空間連線(Taiwan Art Space Alliance,TASA)列為重要觀察標的,派遣筆者進駐黃金町,聚焦如何以藝術進駐為方法,改善地方體質,帶回前線的消息。
抵達適逢每個月27號,是「預防犯罪巡邏」固定集會活動,剛放下行李還搞不清楚任何狀況的我,僅知道這是黃金町要求所有藝術家盡量參與的重點活動,集合地點充滿友善的面孔,社區內的老先生老太太們幫忙發下背心、夾子、垃圾袋後,一群人旋即出發。記不得國小畢業後,幾時還參加過戶外掃街,我們以黄金工作室為中心,沿著大岡川向一端的車站出發,碰到黃金町站以後回頭,繞著高架橋的另一邊往日之出町站前進,沿途眾人時而談笑,時而撿撿菸蒂或飲料空瓶,再碰到日之出町回頭,在兩站之間O字型繞一圈,以撿垃圾之名義,主要向地方上的不法勢力宣示社區的團結力,維護整潔及社會秩序的決心,很快地就完成了這次集體行動。
高架橋下除了辦公室外,沿線經過看不出葫蘆裡賣什麼藥的那些店舖,很多是藝術家的工作室或展示間,其他好辨認的像是藝術書店、藝廊、餐廳和咖啡廳,兒童美術教室或社區據點等,甚至有屬於運動愛好團體的立式划槳運動俱樂部、劍道道場,一些晚上才會開門營業的小酒館,人們各憑想法經營不同事業體,塞入高架橋下的縫裡。這一區房型多切割得很細碎,小格局可回溯至從前性工作者提供服務的接客間,全盛時期夜晚來客川流不息,黃金町曾是有名的紅燈區從來不是秘密,例如剛剛掃街經過掛著美體除毛招牌的美容工作室,就有人面露意味深長的笑,說這不只是間美容工作室;高架橋下不是個單純的地方,這種話在我來之前就聽得多,過往更是龍蛇雜處、藏有槍枝販賣、黑道頻繁出沒,眾人避之唯恐不及之地……。不過這裡也是經營超過17、8年的藝術聚落,多少世界各地的藝術家進駐都好手好腳離開,我也只當複雜的地方生態是過時的江湖傳聞不以為意。
第一週我幾乎難以入眠,住所太接近鐵道,電車一輛接著一輛隆隆地過,有時候甚至可以感到輕微震動;此外,高架沿線畸零地有些整成停車場,我住的旁邊正是一處,清晨深夜車輛進出引擎聲、車門開關砰砰響、人們對話不絕於耳。不僅睡不好覺,關於建立生活日常我簡直像隻無頭蒼蠅,頭一次需要洗衣服的時候才理解,原來洗衣機在黃金町辦公室深處,填表登記有空時段後才能使用,借用腳踏車或汽車也是,有一套租用制度,垃圾袋則要用買的,在特定時段拿到指定地點才會被清潔公司正確收集,這裡有一些居住守則,我花了好一些時間摸索。
好不容易填到一個有空時段,結果操作洗衣機不成,整籃衣物洗好了但沒有脫水,濕漉漉拎回家,只好在房子前簷兩柱間,綁上麻繩克難地把所有衣物晾起來,希望借助一些夏日強力日曬助乾,「這就是妳在黃金町的第一件裝置作品了吧」室友看著尚在滴水的衣物笑說。
洗一籃衣服,來回走三趟。不只我,在社區內四界走傱的,包括同一時期住在黃金町的50名海內外藝術家。藝術家說他住在A棟、洗澡要去B棟;藝術家說他急需使用卻遍尋不著公用車,逢人就問誰把車開走;藝術家沒空說話,因為正在進行第三次搬家,房子被屋主臨時收回,得另覓住處。不光為生活,在高架橋下的世界竄來竄去更是為了創作,這一間可使用陶窯燒陶、那裏可使用切割木頭用的機具,Site-C工房是共同工作室,內有經年累月累積下來各種美術材料,回收來的、用一半的、甚至全新的材料都在櫃裡、箱底,要想辦法找到自己所需;想辦展覽的話,小型的實驗呈現可以使用街頭巷尾的櫥窗角落,正規的大型展覽則能使用Site-A藝廊;藝術家們都藏在社區各處發展自己的創作實驗,盤算發想下次可以和黃金町裡的誰聯手合作。
黃金町每年公開招募進駐藝術家,短期計畫可待三個月,長期計畫一年,一年到期仍有機會續約,至多可達五年;透過國際交流合作短期來訪者,可能數天就離去,所以這裡的藝術家進駐短至十天,長至十年,離開後重複回到黃金町進駐者也不少,造就這裡自成一叢四季皆盛的藝術生態,前腳有人剛離去,立即有人後腳補上,黃金町幾乎全年滿席。能長久待下來的,肯定除了創作外,得找能的事自力更生,藝術家身影散見於黃金町四處的酒吧、餐廳、咖啡廳……等,或者在橫濱各地藝廊、美術教室有不同的打工活兒。
我也逐漸地安身其中,成為克服生活瑣事和創作並行的藝術家,並在社區內的各種團體事務兜轉,去區役所(類似於臺灣區公所)向當地人學習簡易日文、和社區內的叔叔阿姨打手毽球、和其他藝術家共煮食、參加彼此的公眾工作坊或展演映活動,忙得不可開交。除此之外,日常沒什麼能夠驚擾我們的,即便夏日這天一早海嘯警報頻響,這件事在小鎮裡面依舊沒有掀起什麼波瀾。
大岡川旁有一張「洪水浸水想定區域」告示,指當發生極端降雨或特定洪水發生情境下,可能淹水範圍、建議前往的避難場所、針對不同淹水水位建議前往的樓層高度等,散步時經過幾次,我研究過那張圖,如果海嘯造成水漲起來的話,位處較高地勢左岸的我們應該不用擔心,右岸才是真正淹水警戒區。初夏水母繁殖期間,若逢大潮,數量過多的水母就會從出海口順著大岡川一路湧至黃金町,透明果凍狀的水母占滿水路,謂為奇特,若海嘯突進的話,我腦中一直有水母被沖進屋內和鍋碗瓢盆一同漂浮的奇幻畫面⸺「請大家遠離辦公室,非必要的話,不要前往!」突然辦公室警報連發,是少有語氣激烈的公告,倒是把我拉回現實,更吸引了藝術家們紛紛探出門外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黃金町自2008年累積區域再造經驗有成,與橫濱市政府與京急電鐵關係密切,政府主動出面租借鐵道高架下的空間,協請京急電鐵出資整頓,部分作為藝文用途或者根據居民需求打造公共空間,再交由管理中心營運。今年(2025年)6月高架橋下第六區供兒童遊戲、玩球的空間新開幕,被附近黑道殘黨盯上,當然小混混不清楚三方合作來龍去脈,見有人拿錢出資整理空地還辦了開幕活動熱熱鬧鬧,遂隨機挑了一日早上,盯上負責為場地開鎖的工作人員,向前找碴,甚至尾隨至辦公室鬧事一番,威脅恐嚇樣樣來,以為管理中心怕事會拿出一些費用息事寧人,想不到討保護費的做法早已過時,換來警方的快速出動,幾日後便以恐嚇罪名將他繩之以法。
那幾天大家對周遭環境的警覺不自主地提高,夜深在外走動時候也不如先前自在,我問受到黑道指名脅迫的同事「還好嗎」,「有點怕怕的,但就當作是一次神奇體驗吧」她笑笑,回得很淡然,嘩!我想,在這裡生存下來的員工和藝術家,八成心臟都很大顆吧。
要把黃金町恢復成孩子能在街上安心遊戲玩樂的地方,是地方居民團結起來打擊犯罪的終極目標,這個理想經過這麼多年彷彿已經成真,這地方還是會偶一為之露出一小截狐狸尾巴,使些壞性格。山野先生說,回想當時初來乍到,黑道直面威脅不曾少,常說要斷他手腳,我問他「那何不一走了之呢?」他這麼回答,「正是因為覺得太危險了⸺這地方交給你吧,我不做了⸺這種話我說不出口,所以無法把黃金町交付給其他人」。嘴上這麼回,但能隱約感覺到,山野先生能久待肯定暗自覺得這小鎮挺有趣的。因為風氣敗壞,大規模掃黃行動之後,也沒人敢靠近,高架橋下和周邊空隙很多,改造潛力高,在建立所謂正常的生活樣板以前,正適合放一些藝術家進來,撒一些名為藝術的種子,看看會長出什麼果來。
黃金町得利用各種畸零地騰出藝術進駐空間,沒有所謂標準配備的住所或展演場地,藝術家得隨勢應變,互相幫忙,一件小事要在小鎮裡面東拼西湊才能形成一個圓,於是成為一個緊密互助團體。正巧山野先生喜歡藝術家自己找事情忙,喜歡他們自然而然形成一個群體,黃金町的有機環境和藏在其中隱隱然的危機,對藝術創作來說是種催化劑,不僅製造大量相遇和互助的機會,也促進他們建立友誼;他是如此相信:創造充滿友誼的環境,對藝術家的創作層面跟心靈層面,都有益處。這才發現原來大家同進出上日文、散步、煮飯、參加社區活動等等,每一件事好像跟藝術無關但其實都有關聯。
黃金町的空間形式與社群參與模式,簡直是對典型白盒子展覽空間的徹底反動,就把藝術家跟地方居民無差別放在一起,他們會同樣興致高昂地,仔細觀察不論是半夜會不停敲牆大聲咒罵的伯伯、深夜街頭試圖攬客的風俗店男公關,或是白天會拿炒米粉和鄰里分享的阿姨、社區據點裡面擅長摺紙做成貓頭鷹手工藝品的爺爺,然後收進創作點子錦囊裡,也許未來某日經藝術轉化成作品。能在高架橋下適應生活,找出個人創作模式並開始有產出的藝術家,絕對需要韌性和創造力並行。
晴空萬里這天,街道淨空,小孩突然一擁而上,每人都掏出一把槍指著我,一眨眼水花四濺,夏日打水仗啦!每年8月的第一個星期六是「打水大作戰日」,人們紛紛拿出可以裝水的桶子、勺子、水槍等,盛滿日之出湧泉,開心地潑向對方,沒三兩下小孩大人外國藝術家們玩成一片,在街頭你追我跑,玩到停不下來,著實清涼又消暑。在這一場跨越身份、年紀、文化背景都能同享的夏日遊戲,大概是我近年以來,少數全心感到快樂的時刻,看著每人臉上漾著的笑,相信在場的人都同浸在黃金町的神奇魔力裡,而這一切能夠成立都是來自⸺嘿!你是我的鄰居,我們一起住在黃金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