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開始前,伍綺琪(Kiki)傳了一段影片給我看:在香港中環長江中心附近,一群工人在罷工,言遇劇團為罷工工人進行一人一故事劇場(Playback Theatre,簡稱一劇場)的演出。由領航員1負責訪問,Kiki和場上的一劇場表演者,細聽他們罷工期間的經歷﹑生活和家庭故事,以不同的演出形式,表達故事背後的訊息,現場樂師看著演員的即興演出,為故事增添氛圍,觀眾的情緒被場上演出牽動,一個接一個分享故事,整個演出是一場共同創作。筆者被影片內觀眾分享故事時的真摯,以及演員﹑樂師在演出的投入和默契,感動不已。Kiki表示,在一劇場的世界,表演者希望為分享者創造安心自在的分享空間,甚少錄影,而她傳給我的影片紀錄,則是2013年言遇劇團為葵涌貨櫃碼頭罷工工友的義務演出2。
十年前,Kiki參加了30小時的「一劇場」基礎訓練,不久便成為了言遇劇團一員。傳統的一劇場演出,一般由領航員負責與分享者訪談,陪同他/她一同找出故事的脈絡,加由現場樂師和幾位演員演繹。一劇場的特點是純即興形式,「當下」在這個藝術形式有很強的意義,對觀眾和參與者亦然。言遇劇團定期舉辦的工作坊和演出,也有戒毒機構﹑精神復康機構等邀約演出。每次工作坊只需要一至兩人作導師、演出則只需要五至六人,而言遇劇團的成員有16人,所以很少會全員出動辦一個工作坊或演出,而成員亦均無受薪,各有正職。
八年前,Kiki首次任教一劇場工作坊,協作對象是新近肢體傷殘人士,意指他們都在參加工作坊之前的三個月,曾經經歷截肢或者中風。身體受了如此大的創傷,他們第一反應會認為自己已經沒有用,不能像從前一樣健步如飛,如常工作。「一劇場」工作坊提供了一個分享和互相陪伴的空間,讓他們從故事當中找到共鳴。Kiki觀察到這群協作隊有個特質,就是相當「勵志」,正如機構期望他們那樣「殘而不廢」。例如有分享者說了一個悲傷的故事,演繹故事的參加者會忍不住滲入正面訊息或個人建議,然而這樣的「鼓勵」,有時會讓分享者感覺到不被明白。Kiki指出,「一劇場」的陪伴和支持不在於口頭上的勉勵,而是讓分享者感受到真正的被理解。對參與者而言,在為他人的故事表演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有能力為他人付出,也會有種自我賦權(empower)的感受。後來,參與者也覺得好玩,漸漸他們也有自己的追求。其後他們更參加了「一劇場」在亞洲聚會的演出,為其他國家的一劇場表演者承載生命故事。
活在香港這個充滿批判的社會,表演者很多時都會陷入自我懷疑的漩渦之中。Kiki也曾經懷疑表演藝術的意義,找不到自己要表演的原因。在「一劇場」的探索歷程裡,她慢慢找出了自己的答案:「在一劇場中,我跟觀眾的關係很近,我很了解這個藝術化呈現對這個人的生命有何意義,哪怕只有一秒鐘。他們使我感到藝術有其用處,藝術真的能撫慰他人,為世界帶來改變。」
Kiki很重視自己和他人的根源,在訪問中,她常常提到自己的人類圖的人生角色是4/6,四爻是機會主義者,懂得在不同情景,做不同的設計、做不同的作品,目的是把覺得重要的主題以不同形式散播出去。而在一劇場的訓練中,Kiki特別嚮往公民演員(citizen actors)的概念,意指每個人都有聆聽、盛載他人故事的可能性。這種能力來自一種生而為人的感性,而非特定的技藝。這些年來,Kiki利用這種由一劇場訓練出來的聆聽、同理和說故事的能力,開展和參與各個創意項目。Kiki認為「一劇場」的創作也有其限制,作為全即興的形式,創作內容來自當下,演出的時間只有90分鐘,難以淬煉其創作核心,影響作品的深度和厚度。再者,她重視每位受訪者的生命故事,認為那是其生命一部分,希望更多人聽到這些故事:「如果辦一場90分鐘的playback演出,大概只有60人聽到這些故事。但是,當我將故事寫成歌,就有更多人聽得到,那些故事就可走得更遠。」
三年前,Kiki先後參與了兩個跟漁民文化有關的創意項目,一個在西貢對面海村――「水下漁灣的故事」,一個在大澳――「鹹淡之間」。Kiki與漁民相處之間,聽他們的個人故事,並將之連結到宏觀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之中。談起1960年代政府興建萬宜水庫而趕走漁民的歷史,Kiki憤慨地說:「在西貢對面海邨,有兩個族群,客家人和蜑家人,客家人當時住在岸上,所以得到賠償。蜑家人住在船上,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有戶口,久經抗爭之下他們只獲派單位在山上,官門漁村和萬宜漁村,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重建的消息,因此不獲賠償。」在現代的「知識型社會」中,漁民的知識不受認可,讓他們也輕視了自身的能在和識見。當受訪婆婆嚷著自己「什麼都不會」時,Kiki請教她們魚的種類,鹹水話怎麼說之類,使她們感到受尊重,獲得肯定,也願意把故事分享出來。
「水下漁灣的故事」是明愛西貢社區發展計劃的社工邀請漁民,跟一眾藝術家交流的項目,Kiki也是獲邀藝術家之一,聆聽漁民婆婆的生活。當中有戲劇創作、作曲作詞、也有裝置展覽――「水上華服」的時裝展,Kiki負責寫劇本和擔任演員,在老漁民與大眾面前上演一齣劇作,主題是漁民的過去,例如金時和勝娣的愛情故事、1960年代溫黛颱風過後,很多人罹難、漁民的一雙手在水上可以變魔術,上岸之後,他們雙手失去原本的功能,只能在地盤做苦力,如同將漁業史放在時裝展。Kiki也探訪了大澳漁民,和兩位朋友錄製一張社區音樂唱片《鹹淡之間》,收錄了八首鹹水歌,《鹹淡之間》意指鹹淡水交界包括河口、紅樹林和沿岸的鹹淡水濕地、泥灘等。這類生態環境不只是水鳥的覓食和棲息地,亦因有來自陸地的豐富養分,較海洋相對安全,而成為不少海洋生物的「育兒所」,Kiki跟合作夥伴希望以「記錄」及「傳承」為基礎,孕育如鹹淡水交界的豐富生命力,讓傳統漁民音樂鹹水歌能得以記錄,並讓下一代參與製作,傳承這些漁民故事給他們。
Kiki跟大澳老漁民金娣 、張婆婆、周嬌、添妹和叔婆學習「水話」,在他們的話語之中找到故事核心,她逐寫了〈lieu”(鬧)你〉這首歌,「lieu」等於廣東話的「罵」,這首歌表面上教「水話」,背後講述女漁民年輕時當媳婦的辛酸,如「南風吹開門入,曬熱冷飯」就是責備媳婦很懶惰﹑「豆腐過街你姑洗面,痾牛嗰面你姑正梳頭」則是罵媳婦太晚起床,睡到日上三竿,曲風氣氛輕鬆,表示已事過境遷,因為婆婆已將照顧家人平日生活起居的責任推給下一代的妻子了,提起舊日的苦,仍是眉飛色舞。在漁民文化女性地位很低,除了體現在家庭,也體現於工作環境,漁家女子不能學游泳,於是女漁民生很多小孩,因為有些孩子會意外掉進海裡,未必能養大,漁民仍然堅持一種「我們只能如此,認命吧」的保守生活態度。Kiki談起訪問對象張婆婆的故事,那種無力感仍然非常深刻,她寫了另一首歌〈泡沫〉,盛載著張婆婆的故事,她跟很多老漁民一樣,順應大自然,忍下汗與淚,只為在海裡求生存的故事。
聽到這裡,內心有種溫熱的悸動,因為漁民明明是香港的重要歷史,除了在教科書上,輕輕地被提一句「香港由小漁村發展到金融中心」,香港長年以經濟數字定斷人的價值,漁民在社會上的價值從未獲肯定,連漁民也不清楚自己的價值。而在香港,人們很習慣妄下判斷,將人標籤,Kiki透過一劇場的藝術方式,製造一個空間,讓被社會遺忘的人有機會被聆聽,讓他們知道有人尊重其存在,亦提供另一個角度,讓他們回看自己的歷史。除了好聽的社區音樂作品,我看到背後無私地為陌生人付出,製造非批判的聆聽經驗,都是香港社會很需要的東西。
Kiki坦言,她渴望與人有深度的連結,但不懂得與人相處,原因是自她出生第四天開始,已不是跟家人一起住,住在不同的人家,直至六歲才跟父母同住。寄人籬下,她學習到如何回應他人的需要,從而訓練了對他人情緒的敏感﹑觀察力和感知他人受傷的敏銳。同時,這段成長經驗也帶給她不被肯定﹑自我價值低落的感受,長大後才知道與人連結的可能性,她刻意在「一劇場」裡建構每個人互相聆聽,尊重彼此,用創意陪伴彼此的經驗。「很多時候,我們急著教導別人,或者看見別人不開心便安慰他,卻不了解他人的需要,如果一個人從來沒有被尊重地聆聽的經驗,你叫他如何尊重他人?」她解釋。
由於兒時的經歷,Kiki知道不少人視管教小學生為理所當然,被管教者的權力非常低,無論如何她都會盡力使他們感到受尊重,不會罵他們,她亦直言,要一邊觀察他們的狀態,一邊尊重他們其實是很累人的。她曾經獲香港麥當勞叔叔之家癌症基金會邀請,為一群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的小學生舉辦「一劇場」工作坊,由於他們很少上課,又好動,課室秩序很差,主辦單位就用了一種獎罰分明的方式,表現好的同學,就能在板上加一筆;表現不好的,就會被擦掉,鼓勵他們專心上課。有一天,有個同學跟Kiki說,他被扣掉很多分數,少拿了一顆糖果,學生沮喪地跟她說:「老師,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子,因為我吃了藥,我控制不了自己。」Kiki回憶那學生的臉,眼泛淚光,但Kiki當時仍然保持一條界線,沒有即時給他糖果,而是在言語上肯定他的努力,鼓勵他失敗沒關係,下次再試試看努力一點。對於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協作對象,Kiki有自己的看法:「要是協作藝術家或導師,在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小朋友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況之下,處罰他們,只會使他們感到孤立和無助。反過來說,我們也不能因為心軟,而無底線地照顧他們。」
Kiki教課的取向比較特別,不把排戲或上課放首位,她重視的是,製造小朋友感受到被尊重的經驗:「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小朋友會失控,是因為他們認知不到現實情況,不知道自己影響人,也不知會令人討厭。在他們的認知裡,做完一個行為之後,就覺得別人不喜歡他,他們無法同理被干擾的人為什麼討厭他們,所以要請他停下來,先處理情緒。」對Kiki來說,學生在學習一劇場的過程中,懂得尊重他人,或曾受過尊重,就證明人有這個可能性,有時做不到,只是情境上設置的問題,而人們或許有辦法一起創造使人安心的情境。
不論是人類圖的人生角色﹑還是五行針灸的土行人,都指出Kiki有一種敏銳,能夠聆聽和乘載他人感受的能力,滋養他人、成就他人。除了在一劇場演出/工作坊製造平等的經驗,滋養協作對象,她在帶領言遇劇團時,也會用一些方法,提供一些養分給他們。她邀請從事中醫的團員分享五行針灸,間接地告訴團員:「其實每個人天生不一樣,我們不能要求對方做跟我們一模一樣的事。」Kiki認為,只要團員能培養這種意識,在思考模式上作些根本的改變,會使他們在「一劇場」當演員時,能夠更不帶批判和包容地聆聽分享者,也會在合作上更能夠體諒彼此。
我問Kiki,你想達成的世界很難達成呢,要互相尊重﹑理解﹑包容﹑多元,很不容易,如何做到呢?她笑著反問我:「正因為每個人生來不一樣,所以才困難,那是不是很難做就等於要放棄呢?」
「我最終極的目標,就是希望令人看到生活和社會組織可能性,相信人可以連結在一起。我不介意看不到最終成果,但我知道在洪流裡面,我是這個改變的一部分。」Kiki續說。
聽畢,我摸摸胸口,流過一陣暖流,身體說,我絕對應該加入這場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