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我在研究所的第一門課「軟體研究:從機器-人的角度重新形構數位文化」中,第一次知道「軟體研究」(software studies)這個研究取徑。當時授課的李士傑老師,帶大家觀察文字編輯器――我們最熟悉的科技物之一。他首先問道:Word 是一個文字編輯器嗎?觀察其中的功能包括繪圖、拼字檢查、製作流程圖等,遠遠不只是編輯文字內容而已;另一方面,由 GitHub 開發的 Atom 1,號稱為 21 世紀打造的可拓展(hackable)文字編輯器,則是用來編寫程式的工具。
在 Word 中可以找到的各種功能,換個角度來看,或許是一小部分微軟(Microsoft)的併購史 2;而 Atom 則沒有多餘的設計功能,讓使用者能專注在寫程式上,並且更方便地管理不同版本的程式碼。這個觀察的過程引導我們一層一層地剝開軟體 3,感受這些幾乎每天都會用到的東西,並非理所當然而是被精心設計過的好用,並不斷追求摩擦力更小的使用者體驗。軟體研究是掀開介面背後一層層結構的思考方法,觀察技術物則是入門的第一步。
網景(Netscape)創辦人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2011 年提出「軟體正在吃掉世界」(Software is eating the world.)的論調――各項產業都面臨被軟體取代或強迫轉型,或必須仰賴軟體才得以運作,現在看來近乎理所當然。科技發展影響社會、產業,學術研究自然也不外於此。關於軟體研究的起源,列夫.曼諾維奇(Lev MANOVICH)在《軟體主宰》中有過一段梳理,他提到「software studies」與「software theory」等詞彙最早出現在他 2001 年的著作《新媒體的語言》(The Language of New Media),承襲的是 1950 年代馬素.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以來的媒介理論。數位化使得現有幾乎所有媒體基礎皆是軟體,若要研究媒體/媒介(media)就無法繞過軟體,因此發展出軟體研究的領域。當然,這裡指的並不是電腦科學或資訊工程方面的研究,而是人文社會學脈絡下的新研究取徑。
在這個說法之外 4,另一個比較關鍵的事件是 2006 年由馬修.富勒(Matthew FULLER)發起的Software Studies Workshop,在鹿特丹 Piet Zwart Insititute 舉辦。觀察這個工作坊的參與者名單便會發現,來自社會學、電腦科學、媒體研究、藝術與設計的研究者,帶來各個領域的觀點。不少參與者後來都繼續投入寫作《軟體研究辭典》(Software Studies: A Lexicon)這本由富勒主編、收錄 38 個關鍵詞的書,他在導論中介紹這本辭典不是在揭露軟體的技術,或只有專業人士才理解的現況,而是希望「建構進入該領域的多重入口」,就如同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關鍵詞》(Keywords,1976)藉由分析詞意演變理解英國的文化與社會。
2009 年,富勒、曼諾維奇和諾亞.渥爾德利普-弗路恩(Noah WARDRIP-FRUIN)共同組成 MIT出版社的軟體研究書系編輯委員會,陸續出版的書籍包括:班雅明.布拉頓(Benjamin BRATTON)《堆棧》(The Stack)、安妮特.維埃(Annette VEE)《程式編寫識讀》(Coding Literacy),以及多位作者合著的《10 PRINT CHR$ (205.5 + RND (1)); : GOTO 10》等,都是在《軟體研究辭典》之後相當扎實的論著。
與其將軟體研究視為現有學院結構下的獨立的學門,或許更適合說它是在不同領域發起對於軟體的關注。不過根據曼諾維奇的觀察,有在自己的著作中討論軟體的寫作者,大部分都具有程式相關的教學或研究經驗。5 正因開拓新的研究領域,需要新的研究方法,而這一點就是傳統的媒體理論家比較難以做到的。
富勒在《如何成為極客》(How to Be a Geek)一書中提到,軟體研究某種程度上是對抗那些所謂「高級」的媒體理論,在面對軟體時傾向將其過度泛論為「虛擬」或「賽博空間」等,但卻不關心這些造就了「知識經濟」的日常活動如何運作,以及軟/硬體的共同發展史。在此書的第三章他列舉多位研究者為案例,梳理出軟體研究的已知路徑,包括艾力克斯.威爾基(Alex WILKIE)採用民族誌與行動者網絡理論,研究使用者如何參與電子產品的設計;羅布.基欽(Rob KITEHIN)從資料的角度切入,採用大數據分析討論社交媒體;凱勒.伊斯特林(Keller EASTERLING)則以政治經濟與空間研究,處理基礎建設層面的問題。
此外,還有更多研究與實踐也在該書提及的範圍,像是平台研究和藝術創作等面向。相關的課程和研究機構也散布在各個領域,乍看紛雜的路徑,可能反而更能在其中生長出新的方法。荷蘭的網路文化中心(The Institute of Network Cultures,INC)可算是發展穩定且能量充沛單位之一,INC 在2004年由希爾特.羅文客(Geert LOVINK)發起,隸屬於阿姆斯特丹應用科學大學(Amsterdam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多年來 INC 不僅發展網絡文化相關研究、出版與活動,更扮演一個交流節點,集結許多活躍在歐洲的研究者、藝術家、工程師與設計師等。
課程方面,富勒在倫敦大學金匠學院開設的研究所課程「數位媒體-批判觀點」(Digital Media – Critical Perspectives) 6,從電子書寫、數位經濟、資料視覺化、人工智慧等不同單元批判與反思數位媒體;孫詠怡(Winnie SOON)與傑夫.考克斯(Geoff COX)合著的《美感程式設計》(Aethetic Programming) 7,發展自他們自 2013 年起在丹麥奧爾胡斯大學(Aarhus University)教授的大學部課程,書籍副標「軟體研究手冊」(A Handbook of Software Studies)意在鼓勵原本不會寫程式讀者跟著動手練習,但它並不是典型培養工程師的教科書。畢竟大部分的程式書,不討論文化與美學,更不可能將程式設計視為一種批判思考的方法
兩位作者在前言中寫道:「這本書雖大致照著軟體研究的精神運作,但提供了一個應用的、明確以實務為基礎的取徑――使用軟體閱讀、書寫及思考――去理解程式設計作為我們這個時代關鍵工具的重要性,以及我們的經驗愈來愈被程式預寫好的情況。」此外,書中範例使用的程式語言 JavaScript 與開源函式庫 p5.js,可說是目前創意編碼(creative coding)最常見且新手友善的語言之一,也是許多生成式藝術創作使用的語言。軟體在資工領域是工程的,在創意編碼中是好玩有趣的(playful) 8。隨著近二十年來創意編碼從邊緣的媒體藝術,進入教育現場的主流,《美感程式設計》的出現也在先前以理論為主的軟體研究之外,提出不同的路徑。
2009 年設立的 MIT Press 的軟體研究書系,在經過 12 年後迎來新一批編輯委員,由全喜卿(Wendy Hui Kyong CHUN)、孫詠怡與 Jichen ZHU,加上創始的編委渥爾德利普-弗路恩組成,他們在《Computational Culture》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 9 討論書系的新方向。
「軟體中的『軟』是一個性別化的詞彙。」全喜卿從軟體的出現展開話題,他回溯 1940 年代中期,當工程師在打造高速計算機的時候,並未預見有所謂軟體方面的需求,最初的「軟體」廣泛含括了所有非硬體的東西。葛麗絲.霍普(Grace Murray HOPPER)宣稱 software 是用來描述編譯器(compiler)的一個詞,在更之前他稱電腦為「layettes」(初生嬰兒的全套用品);世上第一台通用電子計算機 ENIAC 的發明者之一朱傳榘(Jeffrey Chuan Chu),則說軟體是「科學怪人的女兒」,硬體則是「科學怪人的兒子」。
孫詠怡則提到,除了性別標誌之外許多科技分類總是帶有階層分別,軟/硬體、主(master)/從(slave)這樣的分類,而「軟」體通常是與程序、指令、執行與程式標記等不易「被看見」的東西連結在一起的,如同 ENIAC 的程式編寫並不是靠輸入語法來完成,而是透過一群女性勞動者,實際不斷接線、切換開關的肢體動作達成。讀者或許可以期待在新的軟體研究書系中,看到更多從性別、階級、去殖民面向切入的書寫。
「對於軟體研究的需求只會持續增加。」新編委們在討論串的最後如此總結道。全喜卿將認識軟體視為一種「啟蒙形式」,這點特別令人玩味,讓我想到莫荷里.納吉(László Moholy NAGY)對攝影技術發展的預言:「未來的文盲是不懂攝影的人」。在將近十年前曼諾維奇也曾比較攝影與程式編寫技術的普及,當時出現海量的程式課程供想要學寫網頁、寫手機 app 的人們進修,但專業工程師與只上過一兩門程式課的人之間,比起專業攝影師與業餘攝影愛好者之間的差距要大得多,但曼諾維奇認為我們沒理由不相信,「總有一天寫程式會像按快門那樣容易。」10 或許在未來,也將沒有不懂軟體研究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