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C-LAB「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的進駐工作室裡,李勇志在地上擺放了幾個訂做的變電箱,白鐵層架裡則擺放著許多繡化變電箱烤漆表面的斑駁材料,還有一顆有著乾淨亮麗表面的草間彌生小南瓜。右側的牆面上,零散地貼著工作與生活中拍下的路上觀察學攝影,而工作桌上有個像是記錄作案現場般的地圖與標記線,記錄自己踏查大臺北地區的「落漆」邊角。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新媒體藝術學系研究所畢業之後,李勇志接過幾次影片剪接的案子。血汗又操勞的工作條件讓他決定另謀生路。他找上了環保局外聘稽查員的工作,一個大部分藝術系畢業生可能會覺得「喔~好像蠻有趣的欸」、但幾乎不會有人真的跳下去做的體力活。然而,稽查員的工作讓他有著比以往更穩定的收入與創作空間,同時也成為超商店員、退休保全與自助餐阿姨們口中「那個來看垃圾桶的」,穿梭在雙北的表皮生活圈與皮下組織之間。對李勇志來說,做藝術跟做環保很像,都是從表面功夫開始。
從藝術大學研究所畢業後,是怎麼做起環保稽查員的工作?
那時候其實沒有特別想當藝術家。想做創作,但畢業後卻又感到比較灰心。
是對藝文環境感到灰心嗎?
對啊,個展也沒什麼回應。但有時候就是賭氣啦,當時不像現在這麼確定。當時就是有什麼做什麼,比較隨便,也有在醫院兼職做影片剪接,算時薪的,是區秀詒的朋友介紹。不過可能我的個性也有影響啦,再來也是要養活自己,平常所處的環境就是沒那麼藝術的感覺。我的野心或企圖心也沒這麼大,平常除了跟研究所同學交流之外,藝術圈認識的人也很少。
研究所畢業之後,我會上兼職網找影片剪輯的工作,但剪片工作真的太血汗了。剛好找到有人在徵環保稽查員,看薪水不錯、工時也彈性,因此決定面試看看。後來稽查員的工作跟一個剪片的工作都有上,但那個剪片的公司愛理不理,又說隔週一要到職的話、六日能否先來工作,我說當然不可能啊,不想再這麼血汗爆肝了。想想稽查員的工作性質,也蠻像我平日閒晃遊走的創作狀態,於是就接下了,那時候差不多是2019年。
稽查員的工作如何讓你維持生計跟創作?
因為稽查員的工作是環保局外包給環保公司的標案,每一期要處理的區域都不太一樣。不過大概是每個月最少兩、三百件稽查工作,每件費用約一百多塊錢。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做到就是你的,所以工作方式熟悉之後,想要拼多一點也是會賺得蠻多的。有時一整天可以跑50個點,我最拚一個月有跑到700個,為的就是想賺錢做創作。
後來做了幾次發現,一天50個點真的太累了,於是慢慢調整步調,現在是維持下午出門,早上或晚上在家處理創作的事情,一個月收入大概四、五萬元。在家時我都跟家人說在寫資料,因為他們比較不希望我當藝術家,在創作這塊比較是我太太跟姐姐支持我。2019年參與「日惹雙年展」期間,曾跟策展人高森信男閒聊到工作的事情,他還開玩笑地提醒我不要讓太多藝術工作者知道,否則大家可能會搶著做。
稽查員的工作過程是怎麼樣執行的?
政府要鼓勵大家做環保,我的工作除了到不同區域的店家跟社區檢查垃圾桶跟標示之外,有時還要負責貼政令宣導海報。你會看到一些公部門奇奇怪怪的行政流程,我們就是協助勸導跟執行的人。拍完照片之後,把照片塞進表格,附上你寫的稽查文件。很多時候要重複去同樣的地方,在過程中偶爾就會看到有意思的小改變。有時還會開車去平溪、石碇、萬里等地,好像公路旅行,但因為比較少開過臺六十二線,曾被拍了兩張罰單,那幾次就賺得很少,不過還蠻有趣的。
執行稽查時,我們會準備一些字條,因為需要標示垃圾分類,有些沒有的話就會給準備好的字條讓他們貼,有一些店家就貼得很隨便,標語只貼一邊,還會在垃圾桶上飄來飄去,我們也不好意思說什麼。雖然我們算是協助公部門執行任務,但沒有公權力,也只能靠自己的溝通能力勸說大家配合。剛開始做的時候,覺得有點慚愧又委屈。
例如某次我到一家店稽查,他們沒有準備資源回收桶,但要店家現場準備的話,他們光是現場顧客就應接不暇。看著店員在折紙箱時,時間頓時被拉長放大,因為發現後面有一長串排隊要結帳的顧客,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稽查好像就是為了要拍個照片而做這些事情,我有時候會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像藝術的狀態,就是很臨時又很徒勞的那種狀態。它某方面好像就是這個社會運作的隱喻。政府為了推行環保政策,要店家張貼標語,然後再請環保局外聘稽查員,去確認有沒有確實貼這些標語跟做好放置垃圾桶的動作,其實這中間花了很多成本,好像只為了確認這個標語的存在。
在稽查員的工作過程中,你觀察到哪些平常比較注意不到的事情?
開始稽查員的工作之後,有一種把自己丟到外在世界的感覺,我在部落格裡寫日記時覺得「好像沒有什麼內心世界的狀態」。因為以前不太擅長與人社交,但這個工作卻需要跟很多不同的人溝通,必須把自己丟出去。有時還會被叫「喔,來看垃圾桶的」,不是很友善,但久了也就算看開了,因為這就是我的職責啊。
工作過程裡,常常遇到各式各樣的基層工作者,像是便利商店店員、自助餐阿姨、手搖飲打工仔、警衛、打掃小姐、年輕秘書、電工、警衛,要學著隨時國臺語轉換,或者是要陪聊垃圾話或是冷笑話。慢慢掌握溝通或是快速執行的方法後,意識到利用「話術」來讓自己看起來很專業,但又會因為自己喜歡即興,偶爾會吃螺絲「露餡」。像是同一天在連鎖店的不同分店遇到同一位輪班店員,除了親切感,同時會回想自己「假裝專業」的話術是不是會被識破?因為一般稽查一年只會遇到稽查對象一次。
執行稽查常常可以穿越商店或社區的內部。去社區的時候,從門口通往垃圾集中地的路上,差不多就可以知道那棟大樓建築結構怎麼樣或管委會好不好。例如,檢查7-11放在後門的資源回收桶時,就會看到門市後面狹小堆滿商品的空間擠了不少開會中的員工,倉庫也是他們的辦公室;去全聯時就不太一樣,他們這種賣場的內場也忙著處理物流;有些店家是在老舊建築開連鎖店,像是藥妝店會用很多臨時性的裝潢,蓋住原本老建築的內裝,我一跟店長走進去門市後面,就看到那種很住家的大理石地板,甚至還有老舊落漆的木門,全都被看起來很乾淨、很新的大圖輸出跟三夾板擋著。
還有一次印象很深刻的稽查經驗:大樓總幹事帶我走樓梯去辦公室的路上,發現了一個很像蔡明亮電影裡會出現的歐式迴旋樓梯,看到的當下覺得很震撼,有種從工作狀態中,突然進入了某個新世界的感受。
2019年後,除了疫情之外,你也有一些不同的雙年展展出。生活跟工作有什麼變化嗎?
我其實沒有讓全部家人知道我還有在做創作,一方面雖然有展覽邀請,但我的作品好像也不太是很商業的那種,而且這樣工作也還蠻自在的,有需要的時候我還是會去當稽查員。封城那段期間我們還是會出勤,但垃圾的問題比疫情發生之前還誇張,因為大家都叫外送,不管有沒有吃完都直接一個塑膠袋包起來丟掉,後來就變成我們沒有再去社區了,而是被派去其他地方稽查。不過其實每年我都還是會選擇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工作,像是新北市的泰山、樹林、新莊、板橋或中永和,那邊的巷弄都很錯綜複雜,也常常穿梭在工業區跟重劃區之間。雖然都是在看起來差不多的地方繞,但從不同的路徑,感覺很不一樣。
藝術與環保工作有點像是贖罪券。看了太多藝術對於議題的消費問題;以及因為環保稽查工作,看到商店中大量被購買的包裝商品。面對被大量製造的垃圾,親身經歷環保的真相,覺得有無能為力之感。環保要從自己做起,但面對環保的宣稱,與一連串社會進步的議題與言論,好像都只是用來表示自己關心社會的表面功夫。